拉维妮娅在做梦。
她知道的很清楚,因为父亲正拉着她的手穿过老宅里长长的走廊,而她的个头只能够到走廊上画框的底部。
哪里都不对,不管是她的身高,还是这个宅子——拉维妮娅八岁后就不住在这里了,等待着它的结局大概和那一长串画框里的家族先祖一样,在沉默里被时间磨成一堆飞灰。
但她就是醒不过来。
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感觉,她在梦境里一直向前,那条黑沉沉的走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父亲的脚步沉甸甸的,衬得她的呼吸急促又清浅。她试图发出声音,或是挣脱梦中人的手,但父亲的手就像儿时一样,带着无法反抗的力度,而即使她说出什么,走廊里也只有清晰的脚步声。
真奇怪,她想。
父亲低下头,和她说了些什么,声音温和。他几乎总是这么和她说话,即使他通常看起来沉默又疲惫,拉维妮娅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
也许是她又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走廊突然开始晃动,斑驳的红色墙纸和那些厚重的雕花画框一起扭曲起来,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像蜡油一样融化,汇入到一个巨大的深红色漩涡中。
拉维妮娅向下坠去,即使是在梦中,她依旧下意识地抓紧了父亲的手——但那只手像雾气一般消散了。
她的一条小腿抽动一下,踢在什么东西上。
刺目的白光里,拉维妮娅睁开眼。
“嘿!”
书房的窗台上,她从一堆柔软地靠垫里猛地坐起来,身上是柔软的衣裙,膝盖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在她对面,一个少年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小腿,漂亮的棕色眼睛眯起来,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落在他眼角的小痣上。
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亚麻色头发。
“你刚才踹在我小腿上了。”少年控诉道,“睡迷糊了?”
拉维妮娅模糊地应了一声,感到一阵茫然。她愣愣地看向窗外,那里只有一片朦胧的白雾。
“……好吧,其实也没那么疼。”少年盘起腿坐在窗台上,“你到底怎么了,拉维?没事吧?”
“……没事。”拉维妮娅恍惚地说,“抱歉,道林……我就是,好像做了个梦。”
“做梦?”少年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来,“梦见什么了,反应这么大?”
“父亲。还有……”
“兄长?你想他了吗?听医生说他最近状况不太好,也许我们下午可以去看看他……拉维妮娅?”
还有……
还有什么?
我到了一个原来从未想过的地方,继承了一家酒馆,拉维妮娅想。
为什么?我是为什么离开阿尔伯恩,离开家?
母亲?
父亲?对了,父亲他……
但是道林呢?
不对。拉维妮娅看着面前的少年,他还在探询地望着她,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关切。
这不是道林,不是现在的道林了。她想,我真的知道他是谁吗?
我离开阿尔伯恩,是因为……
拉维妮娅睁开眼,直直地瞪着旅馆天花板上的几块霉斑,剧烈地喘了几口气。
这下她真的醒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也许是因为到了白天,蝴蝶不知疲倦地扑腾着翅膀,像没头苍蝇似的飞来飞去,不时地撞在窗户上。那些轻盈纤薄的翅膀胡乱地叠加在一起,显得屋内灰蒙蒙的,照不进阳光。
这扇窗户外侧有一个突出的小阳台,上面放着几盆花。如果没有铺天盖地的蝴蝶,这也许会是个颇有情调的装饰,但现在,花盆上落满了翅膀皱缩、身体蜷曲的蝴蝶——现在不是一个适合蝴蝶生存的季节,它们的生命很容易地消逝在了寒风里。
拉维妮娅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虫子尸体,感到一阵恶心。此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她不再看向窗外,走到门边去开门。
等在门口的是杰拉尔德。
“早上好。”他说,“我之前敲了好一阵了,你没什么事吧?”
“……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是吗。”杰拉尔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长话短说吧,我先去把货交给莫德男爵,你在这看着他们两个。之后半天时间随他们干什么,我们今晚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看上去没怎么睡好,下巴上还冒着胡茬。拉维妮娅猜他也没梦见什么好事。
“我知道了。”她说,“但拉斐尔不是要拜访那位莫德爵士吗?你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去?”
“我没兴趣看两个贵族互相寒暄。”杰拉尔德抱着胳膊说,“这事还是交给你了,大小姐。”
“别这么叫我了。”拉维妮娅厌恶地说。放在往常,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但刚才的梦让她的心情糟了不少,尤其不想想起被称作大小姐的日子。
“好吧,拉维妮娅。”杰拉尔德耸耸肩,“那么就说到这吧,我相信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他打着哈欠转身离开,刚好撞见从房间里冲出来的艾希莉。短暂的交谈后,金发少女雀跃地向拉维妮娅跑来。
“拉维。”艾希莉挽住她的手,脸上的雀斑欢乐地跳动着,“我们去楼下吃早餐吧,挑个窗边的位置——这里有好多蝴蝶!我得好好看看,最好能把它们记下来。妈妈绝对不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这可比舞会有意思多了!”
少女一蹦一跳地下楼,嘴里兴奋地说个没完。木质楼梯在这种剧烈的震动下咯吱作响,换来楼下一声尖利的咒骂。
她们走到楼下,拉斐尔已经在大厅里,正满脸歉意地和昨晚见到的女人说着什么。女人回头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塞到手里的银镑,恹恹地转身离开。
“你在做什么,拉斐尔?”艾希莉叫道。
“我刚给我们买了早餐。”拉斐尔说,“你们吃过早餐了吗?……太好了,不过这里似乎只有一种早餐,所以我擅自帮你们决定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大厅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客人,艾希莉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她想要的靠窗位置,她正对着窗户坐下,双手捧着脸,睁大眼睛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蝴蝶。蝴蝶还是不时地撞到窗户上,有些也许是撞得太厉害了,粉身碎骨地在玻璃上成为一滩污渍。
拉斐尔看起来有点犯恶心,一只手撑住额头,挡在窗户的一侧,好让自己暂时忘记窗外的景象。但他的表妹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仍旧兴致勃勃地看着。
“呃,所以,我打算先给莫德先生送封信。”拉斐尔半挡着眼睛,斟酌着说,“如果他回复的话……”
“等一等。”拉维妮娅说,“你的意思是要等他回信同意才行?他要是几天之后才回信,或者一直不回信怎么办?”
“可是,拜访前先告知是基本的礼貌……”
“那么你在门口告诉他一声也是告知。”拉维妮娅硬邦邦地说,“别想着写信的事了,一会吃完早饭我们就去拜访他。”
“可……”
“你难道想在这里待几天?”拉维妮娅压低声音说,“看看那些蝴蝶吧,这地方不对劲。”
拉斐尔从手指的缝隙里向窗外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桌上的污渍,默认了拉维妮娅的话。
“我们今天就要走了吗?”艾希莉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眨巴着眼睛在他们俩中间来回转,声音里充满了可惜。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的眼睛又遗憾地转回蝴蝶上了。
“久等了,各位。”一个矮胖的男人给他们送来了早餐,他有些跛脚,盘子在他手里晃动着,看起来摇摇欲坠,“抱歉我们只有这些,最近物资紧缺。”
拉维妮娅望向盘子,里面只有一个煎蛋和几块土豆。男人又从臂弯挎着的篮子里掏出了几片面包给他们,从面包和盘子撞击出的声音看,它们大概和石头没什么区别。
“谢谢。”艾希莉说,“这些是你的妻子做的吗?这是你们的店?
“妻子?”男人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是在说萨拉吗?哈哈,不,她是我妹妹。”
他看了看自己的跛脚苦笑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大概这辈子都找不着妻子了。”
“哦。”艾希莉看上去有些尴尬,她想了想,握着双手,真诚地说:“别担心,先生,不结婚也挺好的。”
这大概是她发自内心的祝福了,不过显然不是一般情况下非自愿单身汉愿意听到的答案。男人对他礼貌地点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诶,可怜的萨拉。”在他们不远处的桌子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感叹到,“要不是有这么个哥哥,她早该嫁出去了,何必留在这里做老姑娘。”
“这可不一定。”她对面的老头说,“山姆也用不着她一直照顾,是她自己脾气太坏了。”
“如果你也伺候了自己哥哥和父亲二十几年。”老妇人举起她枯瘦的手指,点着老头的鼻子说,“你也会变成老疯子的——她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啦。”
“如果旅馆一直生意好,萨拉倒真有可能嫁人呢。”另一桌的中年男人插嘴说,他看起来有点醉醺醺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