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热闹喧哗,水气袅袅而上,拼酒声、谈笑声在周遭交相辉映,又转瞬淹没在锅底沸腾的咕噜声中。
“怎么了?”朝恩摸了把自己的脸,以为是沾东西了。
杨思娜说:“袁彬礼以为服务员上错锅了,我说正好你也不吃辣。”
朝恩怔了一瞬,“那到底上错没?”
“没。”袁彬礼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笑得跟朵花似的,“喻淮桉点的。”
“他感冒了。”杨思娜解释。
朝恩看了眼喻淮桉。他手肘搭在桌沿,袖口褶皱,显得人愈发清瘦单薄,半垂着眸看手机,表情淡到东风吹马耳,完全不关注大家说什么。
“你是不是发烧了?”袁彬礼忽然转头。
“烧”字咬得格外清晰,喻淮桉终于抬了下眼。
袁彬礼乐得不行,挤眉弄眼道:“需要兄弟给你买点药来吃吗?”
没等喻淮桉回答,他又自说自话:“估计是买不到。”
“对面的药店开着,怎么买不到?”杨思娜插嘴。
袁彬礼故作高深地啧啧摇头,“他得吃假药。”
杨思娜凑到朝恩耳旁,压低了声音:“我怎么听不懂他说什么。”
朝恩老实讲:“我也不懂。”
袁彬礼搭着喻淮桉的肩膀有说有笑,一会儿锤他一拳,一会儿捏他一抓。看得杨思娜心有余悸,又忍不住感慨:“喻淮桉不揍他吗?”
听到这句,朝恩下意识摇头。
他对别人一向都很包容。
南方的初秋总爱刮风,大厅门敞着,风一刮进来,香料混合牛油辣椒的美味钻鼻而入。
馋虫被勾起的朝恩忍不住倒了杯茶水搁在一旁涮菜。
“我三岁侄女都不像你这么吃火锅。”张新佑忍不住吐槽。
朝恩吃得不亦乐乎,头也不抬地道:“你侄女挺厉害的。”
“那是。”张新佑呵一声,问大家:“喝饮料吗?”
杨思娜:“喝。”
张新佑:“喝什么?”
杨思娜:“唯e。”
虽然不知道唯e是什么,朝恩选择随大流:“我也喝唯e。”
张新佑看向袁彬礼,袁彬礼立马说:“我喝可乐。”
张新佑一语惊人:“可乐杀精你也喝?”
袁彬礼本来在嚼毛肚,猛地一咳嗽,差点把自己呛死。
店里生意红火,服务员忙不过来,张新佑挥手叫了好几遍都没人应。最后是坐在最外面的喻淮桉起身去柜台拿饮料。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袁彬礼抓紧机会和朝恩攀谈。
“刚来四川很不适应吧?”
朝恩夹了块白色管状物体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有点。”
袁彬礼问:“那你为什么要转校?”
朝恩还是没看出来这是什么食物:“父母离婚了。”
袁彬礼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本意是想先以唠嗑的形式拉进距离,再问点其他的东西,结果被她的直白噎得说不出话来。
聊天戛然而止,喻淮桉也满载而归。
他大步流星走来,左右手各提着几瓶饮料,有唯e,有可乐,橙汁……还给自己拿了罐旺仔。
长凳离桌子太近,同排坐的袁彬礼正埋头吭哧吭哧大快朵颐,喻淮桉只好将一条腿搁在了外面,坐姿因此显得有些懒散。他打开拉环,有一口每一口地喝着。
这家店是老字号,装修还是十年前的风格,大厅的灯光有些昏暗。对面的人仍坚持不懈地研究着碗里的东西。
垂下的发丝挡住了视线,她抬手轻轻撩开,细细密密的睫毛随之扑闪。动作多少是有点唯美的,以至于那缕发丝像是撩拨在了人的心上。
喻淮桉第一次觉得自己挺贱的,居然产生了想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冲动。
“那是乳肠。”他最终还是先开了口。
朝恩抬眼,“乳肠?”
喻淮桉:“猪的卵巢和输卵管。”
“……”
朝恩当即扔了筷子。
这是两人从遇见开始到现在唯一的交流,本以来是一个可以顺势而下的台阶。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笑意让朝恩很难不怀疑他是在存心膈应人。
于是将视线移向别处,再次装作不熟。
“好东西,巨好吃!”袁彬礼说:“你试试看。”
朝恩摇头:“这么好东西留着你吃。”
袁礼彬又被噎了下。
“我以前也怕吃这个,现在可喜欢了,又脆又入味,要不听他的试一下?”杨思娜也劝道。
大家一人一句,好像朝恩不吃就没办法收场。途中喻淮桉接了个电话出去了,很久都没回来。
杨思娜喝完一瓶唯e让服务员再拿一瓶来,朝恩拦住她,“先把这个喝了,不要浪费。”
摆在朝恩手边的玻璃瓶剩一大半豆奶,她是倒在杯子里喝的,嘴没对瓶口。
杨思娜问:“你怎么不喝了?”
朝恩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喝不下。”
“这么小一瓶你都……诶?”杨思娜话锋一转,“怎么不是冰的?”
还没等她开口,杨思娜压低声音又说:“忘了你来那个了,不能喝冰的。”
估计是喻淮桉混着拿的,朝恩也没多想。眼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她借口去上厕所,走到前台来结账。
她没什么零花钱,但前几年寒暑假帮小学生补课存了快两千元,今天这顿是为了感谢上次摔断腿大家的帮忙。
以及。
作为那瓶热水的回应。
她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谢的人,因此不愿意麻烦别人。但只要有人对她好,总会记得一清二楚。
并且,大多数时候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犹豫,因为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回报”别人。
收银机器出了故障,朝恩百无聊赖靠在柜台,嚼着陈皮糖等了好久。收银员连连抱歉,最后结账一百七十四块。
朝恩笑着问:“四多不好听,抹个零怎么样?”
收银员见她长得乖巧嘴也甜,抹成整数,收了她一百七十块。朝恩退出微信付款界面,转身往回走,脚步却在瞄到从门口进来的人时一顿。
烟灰色的衣服沾了水总是很明显,外面应该是在下斜飘雨,他的肩头湿了一小片。
什么电话能让他冒着雨打?
表情还这么冷?
这几秒钟的时间里来不及多想。反正视线已经对上了,不在原地等一下说不过去。
“吃完了?”喻淮桉走过来,轻描淡写像是随口一问。
朝恩:“你朋友还在吃。”
喻淮桉:“他挺能吃的。”
朝恩赞同:“确实。”
话止于此,俩人都没什么要说的,仿佛先前那几句只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寒暄,或者叫走个过场。
俩人往里走,看着是并排,实则错开了距离,喻淮桉走在靠后一点的位置。
过道狭窄,面红耳赤的大叔忽然起身,带起一阵酒气。朝恩躲闪不急,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强行拉到了边上。
等大叔彻底走远喻淮桉才松开她的手,不算短的时间,隔着薄薄的衣料,手臂上残留的余温久久难以消散。
雨滴打在屋檐,又碎又急促。
“走这点路也能发呆?”喻淮桉嗓音天生偏冷,说什么都容易让人觉得是在嘲讽,虽然很多时候他的确没那个意思。
朝恩压下奇奇怪怪的情绪,“我少年老成,想得比较多。”
喻淮桉“嗯”了声:“在想什么?”
朝恩完全没料到他还能接自己的话,望了眼外边,“雨什么时候停。”
“明早。”喻淮桉说:“我看过天气预报。”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拍打着屋顶。大家都没带伞,袁彬礼提议等雨小点再走。张新佑去结账发现已经有人付了,回来时一脸不爽。
朝恩说:“这顿我请你们,上次谢谢了。”
“什么上次?”袁彬礼一脸懵。
朝恩简单解释了一下,杨思娜说什么也不同意,表示这件事怪自己,要请也是她请。张新佑则骂骂咧咧地表示过了这村就没店了,今天不请就没有下次。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袁彬礼本想插嘴表达两句自己吃了白食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坐在位置上的喻淮桉。
他微弓着背,一手搭在膝盖,另一手握着手机。任大家怎么七嘴八舌都无动于衷,一如既往的话少。
头顶的灯晃晃亮着,袁彬礼凑过去一看,好家伙,果然是在看围棋比赛。
“她就是你上次送玫瑰的对象?”趁三个女人还在争论谁付钱的事,袁彬礼压低声音询问,问的同时还不忘挑了挑没几根毛的眉头。
手机里播着应氏杯的半决赛,喻淮桉没抬头:“你想表达什么?”
像是忙着看比赛懒得分眼神给自己,但也有可能是欲盖弥彰。
“你真把人家背上了八楼?”袁彬礼好奇地问。
那天是袁曲平一位职业棋友顺道过来拜访,他水平相当高,二十八岁升的九段,稳居国内一流水平。
虽然喻淮桉不参加比赛,但本质上是个棋痴,不然也不会大晚上不睡觉,在网上和职业棋手对战到天亮。
然而,那晚喻淮桉破天荒地迟到了大半小时。袁彬礼狂打他电话,除了第一个接通外,剩下的全是无人接听。
问他去哪儿了,说看刺猬爬楼梯,袁彬礼一头问号,像蜜蜂一样嗡嗡缠着他问。喻淮桉烦得不行,才说同学脚崴了,送人回家。
袁彬礼纳闷,溪竹这么小一破地儿,送人回家也不用半个小时吧。结果喻淮桉又说,人家住八楼,步梯。
他想当然地以为是男生,毕竟喻淮桉这货长了张俊脸脑袋却不开窍,离女生比谁都远。
没想到啊……啧啧啧……女同学就算了,还把人送到了家门口。
喻淮桉注意力全在比赛上,浮皮潦草地应着:“没,她自己走的。”
“意思是——”袁彬礼坐下来,眉毛挑到最高处:“你没占到便宜?”
“……”喻淮桉终于抬了眼:“有病吃药。”
而桌子的另一边,三个人终于争论出了结果。杨思娜强势要AA,说不能便宜了喻淮桉他朋友。听得袁彬礼心里一咯噔,早说他去结账好了,不悦地地掏出手机,点开扫码付款界面。
“直接加微信呗,这样多见外。”杨思娜瞥来一眼。
袁彬礼退出付款界面,心说你也知道见外。
袁彬礼加完好友,喻淮桉也顺其自然地拿着手机过来扫。
好友栏新增小红点,朝恩依次通过。能看得出来袁彬礼挺自恋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捂了半张脸的自拍照,扑面而来的青春疼痛气息,仿佛还活在火星文盛行的零八年。
而喻淮桉则低调多了,头像是一只长得又丑又萌的三花猫。正常人缩写首字母还得区分一下大小写,他直接叫yha。
将极简风力行到极致。
朝恩问:“哪个huai哪个an?”
喻淮桉顿了一下,才说:“我发你。”
袁彬礼在一旁插嘴:“淮树的淮,桉树的桉。”
怎么全是树?
朝恩点点头,懒得找字,反手打了个备注——喻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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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接近9点,店里的顾客走了大半。袁彬礼就住这附近,自告奋勇回去拿雨伞,喻淮桉跟着他一块冒雨离开了。
三个女生站在屋檐下,冷风吹来,杨思娜抱着朝恩取暖。
张新佑将外套拉紧,说了句:“我走了。”
“不等他们拿伞了?”杨思娜叫住她。
“爷现在心情很烂,就想淋雨。”张新佑警告她,“不许打小报告!”
杨思娜望着雨中悲伤的背影,担忧道:“她会不会想不开自杀?”
朝恩:“……不至于。”
过了一会儿,杨思娜在接到妈妈的电话,急匆匆离去了。雨下的屋檐只剩下朝恩一个人。
雨水打湿了整座城市,街道依旧灯火通明。
她无所事事地伸手接雨水,像小时候最爱玩那样,在雨滴落下前,瞄准机会弹开。
就在她弹走第三十八滴雨水时,听见人说:“她们呢?”
喻淮桉站在雨里,手上撑着把伞,另只手撑了两把,颜色各异,款式也天差地别,像是刚搜刮来的。
朝恩收回手,抬起细长成一片的睫毛,“都走了。”
她鬓角处被雨水沾湿,周围空无一人,直愣愣看着他,莫名显得楚楚可怜。
其实雨已经变小了,从店门口到打车的路口不过十米远。喻淮桉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像是随口一问:“怎么不和她们一起?”
朝恩楞了一下,转头看向地面雨水溅出的小花。
头顶上的灯笼在她侧脸投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可能是距离太近,依稀可见肌肤细腻生长的绒毛。
“等你啊。”
她回过神后老实回答。
这瞬间。
喻淮桉有种被电流击中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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