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德二十二年十二月廿七。
此夜无月,城内火光倒映在夜幕上,胜于白昼。
且说城内血流成河,城外也自有另一番风景。
京都城外有片柏树林,绵延二十里,林上积雪堆积,林中黑影绰绰。
倏地,一劲装女子窜出林外,她跑得太快,已耗尽全身力气,一时不察竟跌落在雪地上。
不知她又从何处借来力气,几乎是一瞬之间她又立马站起身来,待看清眼前场景时,她苦笑地走到这片雪地中央。
这是她被追杀的第三日。
她本着白衣,如今,血渍布满她全身,又经历风霜,这身衣裳已成了黑色。
女子唇色发白,手上的剑被她用布条缠在手上。
而这剑就如她的衣裳,被染成黑剑,血顺着剑身流到剑尖上,落在积雪里,同化这一小片雪地。
她知道她逃不了,没有人可以不吃不睡地逃亡了三天还能活着,若非她身上带有灵药,她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不过现在,她也只剩下死路。
颜南青本不愿死,不然她也不会逃这么久。
但现在,她环顾四周,白雪茫茫,前路没有尽头,也没有任何掩体,黑夜里最明显的雪地。
而雪地里最明显的是黑色。
天地浩大,竟没有她的容身处。
不多时,追兵举着火把也窜出来,领兵瞧见颜南青独自站在雪地中央,面色紧张,抬头止住身后士兵。
颜南青没看他们,她只是看了眼她的左手,借着这群人的火光,她终于看清自己的伤势。
掌心里,有道伤痕,深到能清掌骨。
真疼。
她强忍剧痛用衣服把剑上血痕擦去,但这些血迹就像是粘在衣上融化的红糖,黏黏糊糊地,怎么也擦不去。
但还是擦干净一小段。
她这才抬起头,她的额前有道伤痕,眉下的那双眼直勾勾看向追兵的领头,不知想到什么,她嗤笑一声。
竟然会败在这些人手中。
她曾是永安侯府兑泽督使,为永安侯鞍前马后。
平德二十二年初夏,大晋突然冒出个神偷,大放厥词要偷取宫中夜明珠,颜南青得永安侯之令在宫中蹲守。
她和此人打斗,却被禁军当做是那神偷关入大牢。
韩澈把她从牢中捞出,为报此恩,颜南青跟了他三个月。
越家起事后,她向韩澈告辞去救永安侯,却中了越家计谋,被追杀至此。
颜南青已经撑不住了,如今京都形势未明,但她不过是个落魄暗卫,又能做些什么。
握紧手中的剑,她闭上眼,此生她不愧任何人,就算死后下了地狱遇上被她暗杀的人,她也能毫无悔意。
但若说亏欠,便只有两个人。
只可惜,她没法再偿还了。
*
京都内寒风凛凛,冬青树下,韩澈裹着大氅和急匆匆赶来永安侯世子碰面。
刚碰上,韩澈便开口:“世子不感激我前几日救你,反倒伙同他人与我为敌,实在是让子瑾十分难过。”
“我们两家向来不对付,你休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再者,你那是救我吗?”
“你分明是害我。”永安侯气鼓鼓答道。
*
颜南青举起手中的剑,这把剑第一次刺向自己的主人。
颈间传来比冰雪还要凉的寒意,血是热的,伤口也疼得厉害。
颜南青视线逐渐暗下,隐约中,她还能看见那群官兵眼里满是震惊之意。
蠢兵。
没见过人自杀啊。
不知道听谁说,自杀的人没有下辈子,颜南青也只好对下辈子的自己道个歉,实在是没法了,她已经没什么牵挂,如果能重活一次,她再不会犯下这样的错。
*
“韩澈,你会这么好心?怕不是天上掉馅饼了。”永安侯世子还继续骂着。
稀稀疏疏地雪花从树上落下,他连忙向后退了好几步。
只见一个黑影从树上“刷”地落下。
摔出一个雪坑。
四周静谧,只有风吹动树叶的飒飒声。
他刚刚只是随口说的,怎么真的灵验了。
眼前这人有点眼熟。
好像他那青梅竹马的暗卫。
对面那位常年戴着半截面具的韩澈却先伸出手。
饶是戴着个面具,颜易安也能感受到韩澈定和他一样,满是惊吓。
“这位姑娘....还好吧?”韩澈语气温和,与方才明嘲暗讽的样子截然不同。
*
痛......
全身上下好像散架了。
抹脖子怎么会疼成这样。
颜南青挣扎着从雪地里抬起头。
刚刚是谁在说话?
映入眼帘的是双白得能看清血管的手,视线随着手臂往上,是一个银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侧下颌和嘴唇。
韩澈此刻不应该在京都,怎么会突然来救她?
想到韩澈说的话,颜南青吸了吸鼻子,借韩澈的手起身,站到他的身后。
就这一次,让他挡在面前吧。
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官......
颜...颜易安?
颜南青这才发现,方才还黑得看不清的夜已是白昼,而她砸出的那雪坑上根本没有她的剑。
她举起左手,只有她习武留下的茧子。
手触上脖子,那里光滑无比。
脑中仿佛被雷“轰”地一劈,她掩藏住脑中慌乱,表面镇静。
但她还是没忍住看了眼韩澈。
她走到韩澈身后的举动快得让众人都没反应过来,韩澈这时才慢吞吞转过头看她。
这一看,便和颜南青眼神对上。
她的眼中犹如一摊死水,仿佛已经历过许多事,但面容还未褪去少女稚嫩。
韩澈却并未察觉有何异常,他扫过她的脸庞,便指向她腰间,“你是世子的暗卫?想弃暗投明吗?”
颜南青低头,她的腰间还戴着兑泽玉佩。
又听韩澈此言,好似并不认识她。
见颜南青呆呆愣愣直盯着腰间的玉佩,韩澈看向颜易安,“世子,你们兑泽最近开始行善事了?”
善事?
颜南青醒神,眼神在周围转了一圈,盘算现在的情况。
颜易安向颜南青连连使眼色,见她根本没看自己,赶紧装模作样说道:“韩澈,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家暗卫不过是突然从树上掉下来,慌了神而已。”
颜南青已摸清现状。
这是京都,而她方才从树上掉下来。如果这一切不是她的走马灯,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重生。
虽说重生一事实在荒诞,但在前朝也并非没发生过,甚至,那件事还要更荒谬些。
不管是什么,先应付眼前场景再说。
颜南青顺着颜易安的话说道:“方才脚滑,被雪砸得晕了眼,多谢国师相助。”
话毕,她从韩澈身后绕出,快步走到颜易安身后。
颜易安向韩澈走近一步道:“韩澈,你休想拐走我的暗卫,她刚刚只是一时慌张,哪有什么弃暗投明,只是误入歧途罢了。”
韩澈不语,盯着颜易安,还想听听他还要怎么圆。
“你...你休想仗着方才帮她的恩情,挑拨我和她的关系。”颜易安也不知在胡说些什么。
颜南青站在他旁边,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转过头,颜易安随身侍卫面色纠结,也不知要如何把颜易安的嘴给闭上。
“世子,”颜南青顿了顿,“方才是我的错,您不用为我开脱,我回去后会领罚。”
她又对韩澈行礼道:“韩大人,还请见谅。”
韩澈低头摸着食指上的翡翠玉戒,“不过是小事,世子不用着急解释,这雪地路滑,世子和这位暗卫姑娘回去可要小心些。”
话毕,他似笑非笑地盯了眼颜南青。
颜南青又看了眼左手,手掌上那股锥心之痛还历历在目,可掌心里只有几条算命用的线,其余的便什么都没了。
待韩澈走后,颜南青脚步悄悄挪了几步。
颜南青是永安侯世子的暗卫。
颜家暗卫唤作兑泽。
当年为磨炼颜易安心性,永安侯把颜易安丢到兑泽,颜南青和他年纪相仿,两人共同训练,结下深厚友谊。
后来,颜南青坐上兑泽督使的位置,而颜易安成了永安侯。
*
前世,颜南青最后一次见颜易安是在牢中。
她那时候已被严刑拷打,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关了不知多久。
那时候,她想,她堂堂兑泽督使,怎会落到此般下场。
鞭子上抹了药水,让她丧失力气。
甚至,因她武功高强,刑部的人还穿了她琵琶骨。
她在脑子里想过很多种可能,放眼全天下,敢动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韩澈,还有一个便是皇位上的那个人。
朝堂上夺嫡之争已到最后时刻,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杀她的,只有韩澈一党。
因此,瞧见颜易安来时,她连滚带爬冲到颜易安身前,她真以为颜易安会救她。
哪知,颜易安隔着牢外,满脸痛心问她为何要监守自盗。
颜南青好歹是暗卫头子,刹那间她将一切明了。
世界上能杀她的,还有她的主子。
哪有什么大盗,不过是为了将她送入天牢的诱饵。
而她,必然会为了不牵连永安侯府替下一切过错。
既然要狠心将她丢弃,又何苦跑到大牢中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紧紧盯着颜易安,企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悔意。
“侯爷,如今朝中局势紧张,你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将我除去?”
颜易安冷声一笑,撕破往日面具,“颜南青,你敢说,你当真忠心于我?”
原来是猜忌,猜忌她有反心,于是颜易安先下手为强。
却没想到,就在第二日,韩澈将她偷偷从牢中救走,为她疗伤,却不要任何回报。
颜南青的性子,向来便是随心而动。
颜家无情,她却不是无义者。
为回报恩情,也为了留在京都护下颜家,她选择跟在韩澈身后。
树上雪片飞下,落在她脸上,她眨了眨眼,笑了笑。
*
颜易安转过头看她,见颜南青离他像是有三尺远,招手:“青三,离我这么远作甚?”
颜南青恭敬回道:“世子,我该同您保持距离。”
颜易安指向方才她摔下的雪坑,“方才也不远。”
他走到颜南青面前,抓着她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没受伤。
“怎么藏在这中间的树上去了,你以前没犯过这种错。”
颜南青又向后退了一步,她也心有疑惑,她怎么会藏身在此处。
还没等她回话,颜易安已经替她想出理由,“今日是你做我随卫第一天,选错地方也没什么关系。”
颜南青顺着话口随意说了几句,眼神在颜易安身后的侍卫身上转了几圈。
看来,她重生在平德十五年,还没做上兑泽督使之前。
兑泽分为随卫、情报处和乌金三部分。
乌金负责刺杀和训练新人,但颜南青和颜易安幼年时在陆城手下。
陆城是随卫领卫。
而兑泽暗卫会在通过考核后进行分配,颜南青要进随卫,得通过乌金考核。
负责考核的那位对颜南青有些意见,以至于直到她十七岁时颜南青才进入颜易安的随卫中。
在此之前,颜南青一直在陆城手下熟悉兑泽各项事务,偶尔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任务。
没想到她当值的第一日,便犯下在主子面前掉下树的大错。
前段时间,永安侯想让颜易安入朝,本以为韩澈会阻拦,哪知他竟破天荒的暗中让他的门客帮了忙。
颜易安只想做纨绔子弟,他心中有气又不能对自家父亲发泄,今日出门正好撞上韩澈,便单方面和韩澈吵了起来。
便发生方才一幕。
*
刚回侯府,永安侯便把她叫去,今日的事,早就传入他耳中。
颜南青在永安侯面前跪了快一刻的时间,那位始终一言不发,颜南青也趁此机会在脑中梳理未来会发生的事。
前几月兑泽督使颜不悔意外身亡,她本会在五月后成为新一任兑泽督使。
出了这档子事,估计督使的事也要泡汤了。
不过,她本来也不愿再做督使了。
永安侯终于发话:“青三,你犯下如此大错,念在你与退儿少年情谊,我便只罚你去乌金密室里面壁思过十日,十日之后,你便去情报处罢。”
往日情谊?
颜南青心中叹息,没想到这情谊竟能救人。
她恭敬应下。
永安侯满脸恨铁不成钢,又见颜南青今日转了性,居然不闹不吵,这么容易便应了这惩罚,脸上闪过惊讶之色。
颜南青安静跪在地上,还在等永安侯下一句话。
“青三,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
颜南青抬起头,眼中疑惑:“主子有令,我有错,为何要问为什么。”
永安侯:“面壁这段日子里,你好好琢磨我的问题,等到你从情报处做到掌事时,告诉我答案。”
颜南青自然知晓答案是什么。
颜南青和颜易安一起长大,而她又是个天生做暗卫的料子,永安侯早就为她铺了路,做颜易安的随卫,她可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任督使。
但颜南青性格跳脱,又有着颜易安青梅竹马的身份,她当真能做好督使?
她有做暗卫的本领,却不一定有这份心。
她从树上落下,便正好印证永安侯心中担忧。
所以,他把颜南青送去情报处,让她从头做起,也远离颜易安,更重要的,是免去兑泽众人口舌。
在乌金密室里,颜南青把这个十天当做休假,重生一次后,她的心境好似更宽阔了些。
前世她兢兢业业几乎没停下的时候,现在终于能歇息,她定要好好睡上一觉。
而她的好友颜东澄得知她被罚的事,偷偷跑来给她送了好些画本子。
她看得不亦乐乎。
十日一晃而过,颜南青先回了她的屋子梳洗一番,便去情报处取调令出门。
昨日情报处掌事黎娘便已经将她的职位告知她。
接手长雀街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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