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不等管家说完，一个阴沉而带着压抑怒意的声音猛地响起，如同惊雷乍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员外李士诚不知何时已快步走了过来，他脸色铁青，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惶和厉色，狠狠地瞪了那多嘴的管家一眼，然后转向慧因师太和慕清漪，强压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声音却因为刻意的压制而显得有些尖锐和虚浮：
“师太！小女不幸，猝然离世，李某感激诸位师父慈悲，前来为她超度亡魂。只是……”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这绣楼，乃是小女殒命之所，按照礼俗，此乃‘凶室’，阴气极重，恐有不洁之物盘踞，更有煞气冲撞。”
“常言道，横死之人，怨气难消，其魂魄往往徘徊不去。七日之内，绝不可擅动其生前居所，更不可随意翻动其遗物，否则极易惊扰亡魂，使其不得安宁，永堕沉沦！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露好奇或惊惧的宾客，声音拔高了几分：
“其二，此等凶室，煞气深重，不仅对亡魂不利，更恐冲撞了生人，招来不祥！我李家世代积善，家宅平安，岂能因一时不慎，引邪祟入室，祸及满门，师太乃是方外高人，更应懂得趋吉避凶、敬畏鬼神之道。”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完全是为了亡女和家宅平安着想。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大多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对于横死、凶宅等更是讳莫如深，认为处理不当极易招致灾祸。李员外此言一出，周围不少宾客都露出了认同和理解的神色，甚至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觉得王夫人之前的要求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然而，慕清漪却从他那过于急切、甚至带着色厉内荏的语气，以及那双闪烁不定、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睛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寻常的意味。
他在害怕什么？
“阿弥陀佛。”慧因师太宣了声佛号，声音依旧平和。“李施主所虑，亦在情理之中。世人敬畏鬼神，亦是常情。只是，佛法无边，自有清净秽土、安抚亡魂之法。贫尼既受夫人所托，亦不忍令嫒魂魄不安，自有把握，可保阖府上下平安无虞。为令嫒整理遗物，了却尘缘，助其早登极乐，此乃慈悲之举，功德无量，并非惊扰。”
“师太慈悲，李某心领！李某感激不尽！”李员外却毫不退让，语气变得更加坚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只是此事体大。不仅关乎小女魂魄安宁，更关乎我李家百年声誉与阖府安危！况且，府衙既已明令封楼，我等身为良民，更应遵从法度，岂可因一己之私，擅动现场，妨碍官府查案。此事万万不可！待大理寺勘验之后，李某自会请南山净慈寺的得道高僧，为小女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风风光光地送她上路，至于整理遗物之事……不急于一时。”
就在此时，一直伏地痛哭、被众人几乎忽略的王夫人，猛地抬起头来，她那张原本温婉秀丽的脸上，此刻竟布满了令人心惊的愤怒和怨毒，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火山，骤然爆发。
她狠狠地瞪着李士诚，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哀泣，而是变得异常尖锐、刻薄，如同磨砺过的刀锋，直刺人心：
“李士诚！你给我闭嘴！！”
这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又似泼妇骂街，瞬间撕碎了灵堂的肃穆与悲伤，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李员外显然也没料到一向在人前温顺隐忍的夫人在如此场合竟会这般不管不顾地撒泼，让他颜面尽失，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惊又怒，手指着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泼妇！疯婆子！胡闹什么！没看到这么多宾客在吗？！还不快给我滚回后堂去！”
“客人？”王夫人猛地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虽然身体还在因为悲伤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变得异常凌厉骇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不顾一切地扑向李士诚，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凄厉地冷笑道，“我女儿尸骨未寒！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爹！不想着如何让她走得安心，却在这里跟我扯什么狗屁鬼神煞气！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怕我们进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说，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李员外被妻子的气势逼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更加闪烁不定，强自镇定道，“若兰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岂会不心疼？我……我只是……只是按规矩办事！你莫要在此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丢人现眼。”
“胡搅蛮缠？丢人现眼？”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眼中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之前的悲伤，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恨意和玉石俱焚般的疯狂，“李士诚！你摸着你那颗被狗吃了的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何曾真正关心过若兰？你眼里只有你的生意！你的应酬！你那些狐朋狗友！还有……还有你在外面养的那个骚狐狸精！”
“狐狸精”三个字一出，宾客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既震惊又了然的神色，
“什么？李员外在外面果然有人？”
“早就听说了，是真是假？好像是城南瓦子里一个唱曲儿的，叫什么……柳三娘？不对不对，好像不姓柳……”
“啧啧，难怪王夫人气成这样！这李员外也真是……女儿刚没，正室夫人就在灵堂上闹将起来，这脸可丢到家了！”
“王夫人娘家可是苏州王家，当年也是带了不少嫁妆过来的，李员外能有今天，少不了王家的帮衬，如今发达了就……”
站在慕清漪身后的静空是个爱听八卦的，此刻也忍不住再次凑近她，压低声音，、兴奋地快速说道：“静宜师姐，静宜师姐！你听到了吗？果然是真的！我听庵里来烧香的张妈妈说过好几次了，李员外确实在外面养了个小的，好像是叫什么……玉奴？还是香奴？反正是个唱南曲的，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把李员外迷得是神魂颠倒，常常夜不归宿，好些日子都不回府了呢！”
“王夫人为这事，气得病了好几场，私下里跟李员外闹了好几回了，砸了不少东西呢！只是碍着大家脸面，一直没撕破脸罢了……没想到今天……”
慕清漪心中了然。原来这对夫妻早已是貌合神离，积怨颇深。李员外在外有新欢，对家中的妻子女儿自然疏于关心。
“你……你血口喷人！简直是泼妇！”李士诚被妻子当众揭破**，气得脸色发紫，恼羞成怒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指着王夫人厉声喝道，“疯婆子！我看你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了！来人啊！死人吗？！还不快把这个疯婆子给我拉回后堂去！锁起来！免得在这里发疯，冲撞了贵客！”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
“我不走！”王夫人一把甩开试图上前拉她的丫鬟，眼神如同受伤濒死的母狮般凶狠，死死地盯着李士诚，声音凄厉而决绝，“李士诚！我告诉你！今天这绣楼，我非进不可！我倒要亲眼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那个贱人……还是为了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害死了我的若兰？你说啊！你给我说清楚！！”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疯了！彻底疯了！”李士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夫人的手都在颤抖，似乎被她说中了什么痛处，却又无法辩驳，只能色厉内荏地吼道，“此事自有官府查断！自有青天大老爷做主！岂容你在此撒泼污蔑！来人！给我……”
“够了！”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定海神针，强行压下了这场即将失控的闹剧。
却是慧因师太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两人中间。她面色平静无波，目光沉静地扫过这对如同斗鸡般剑拔弩张的夫妻，缓缓说道：“两位施主，此乃灵堂重地，令嫒魂魄未安，岂可在此喧哗争执，让她不得安宁？徒增罪孽！”
她先是对着已近乎癫狂的王夫人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夫人，贫尼理解你丧女之痛，然逝者已矣，迁怒于人无益。真相如何，自有公论。莫要因一时激愤，伤了夫妻情分，更伤了自身。”
随即，她又转向脸色铁青、气息不稳的李员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李施主，夫人丧女心痛，神思恍惚，言语或有失措，情有可原。然则，为人夫者，此刻更当体谅妻子之痛，多加安抚才是，何必恶言相向？至于绣楼之事，府衙虽有封存之令，但夫人既为亡女心切，欲了其尘缘，亦是人伦常情，一片慈母之心，天地可鉴。”
“若施主实有顾虑，恐有不祥，不若由贫尼亲自陪同静宜入内，一则可诵经净宅，以佛法之力，安抚亡魂，化解煞气；二则亦可做个见证，察看是否有异，也好解开夫人心结，免生误会。如此两全，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李员外看着慧因师太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被看穿了心底所有的秘密，额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厉害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
他知道慧因师太在临安城中虽然低调，但与一些高门贵府的女眷素有往来，颇受敬重，若真闹僵了，得罪了她，对自己绝无好处。更何况，他此刻最怕的就是事情闹大，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若是能让这位师太进去看看，或许……反而能堵住夫人的嘴，将事情压下去。
他心中念头急转，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对着慧因师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地说道：“既……既然师太都如此说了……那……那李某岂敢再阻拦……一切……一切便依师太吧……只是……只是还请师太和……和这位静宜师父务必小心……千万……千万莫要……惊扰了小女的亡魂……”
“阿弥陀佛，施主放心。贫尼自有分寸。”慧因师太双手合十。
王夫人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掺杂着悲愤和快意的复杂神情，她狠狠地瞪了李员外一眼，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而对慕清漪说道，声音虽然依旧哽咽，却带着一种急切的嘱托：“师父，那……就万望您费心了……若兰她……她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书案上那几本李后主和易安居士的词集。”
慕清漪心中微动，对王夫人合十行礼：“夫人放心，贫尼定会仔细诵经，了却令嫒心愿。”
她又转向一旁那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如同木雕泥塑般的小丫鬟小翠，温和地说道：“这位小施主，你且随我来吧。你最熟悉小姐的物事，也好指点一二。”
小翠怯生生地看了看王夫人，又畏惧地瞟了一眼脸色铁青、眼神阴鸷的李员外，最终还是在慧因师太鼓励的目光下，浑身颤抖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慕清漪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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