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谈判到此为止,再掰扯下去就没意义了。
李北青第一个下的桌,带走了李昭,一大一小当着所有人的面离场。
一众亲戚面色各异,尤其两位亲叔叔,脸上难堪,可谁也没拦着。
李昭跟在李北青后边,当哥的腿长,步子迈得大,李昭追着他,临到跨出大门的时候,他还一把抓住了李北青的衣角,唯恐晃眼不小心就跟丢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做梦都没那么猝不及防,突兀得不真实。
路上,李北青全程沉默,一言不发,到家了也没说过一句话。
李昭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得出他的压抑,他隐忍的神情臭出三里地,在外面街上就够吓人的了,进了房子更是拉着脸,很是深沉复杂。
回家坐沙发上,从白天到天黑,李北青没挪动过位置,胳膊肘支膝盖上,他微弯着腰,脊背几近被无形的沉重压得直不起来,用手心抹脸几次,除开这个动作没做别的,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子里仍弥漫着香灰纸钱味,李明华的骨灰搁这里放了半天才送走的,客厅里的白蜡烛都还没清理干净,沙发后的墙上挂着黑白遗像,不晓得哪个多管闲事的自作主张挂上去的。
李昭心里有数,隔着安全距离,不凑上去招人嫌。
这一晚,李昭头睡的床,不是沙发。
自建房最不缺的就是房间,李家家徒四壁,哪一间屋子都空,里面只要有床,铺上被褥枕头那些就能睡。
不是李北青为其收拾的房间,李昭自己找的地方,他倒是不讲究,胆儿大不嫌晦气,鸠占鹊巢占了李明华住过的那屋,东西全是现成的,洗洗就能用。
李北青对此持续无声应对,看着李昭进了那屋,心知肚明他在里面过的夜。
翌日早上,天不见亮李昭就先爬起来,放盆接水,洗换下来的床单被套,趁今儿天晴会出太阳,把这些弄出去晒晒。
李北青昨夜熬到凌晨三四点,等日上三竿醒过来,李昭已经洗完了,院里支起三个大架子,两个晒洗好的东西,一个晾被芯。
小孩儿勤快,中途还给棉被翻面,翻完再用木棒敲敲打打。
这是他和附近的大妈们学的,看两遍就会了,棉被不能洗,只能用木棒子轻轻打出灰尘,打完后的棉被还会比原来更蓬松软和。
不仅被单,二楼卫生间半墙上那堆李北青的衣服李昭也洗了,李北青忙着办丧事,整天脚不沾地团团转,顾不上打理这些,李昭挺会献殷勤,哼哧哼哧连内裤都给搓干净了,极有人在屋檐下的觉悟,洗李北青的行头最上心,边边角角都不放过,每一件衣服至少使劲搓两遍以上。
李北青站窗后,居高临下看了会儿,不由得皱眉。
翻好棉被,李昭不忘将院子扫了,同时再放一桶水,准备扫完地擦桌子茶几和窗户玻璃什么的。
一刻不停,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极尽全力体现出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价值。
做完这些,李昭才先斩后奏,跑到楼上看李北青起没起床,看人消气没,试图暗暗揣摩他现在的情绪。
李北青还是那样,如堂叔所言,他实打实的冷血,不为李昭的费力讨好表现心软,毫无触动,半点动摇都未曾浮现。
轻飘飘瞥了李昭搓红的手一下,李北青转身进厨房,快下午两点了,挺尸大半天肚子空空,饿得胃里反酸水,他打开柜子拿出一把挂面,煮一锅连菜叶子都没一根的清水面。
面煮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李北青盛了一碗自己吃,加点盐就完事。
李昭照葫芦画瓢,踮着脚从碗柜里拿下来一个陶瓷大海碗,将剩下的面条加汤全倒大海碗里,放盐,尝尝味儿,咸了……咸了也能吃,端到李北青坐下,李昭麻利埋头苦干,大口大口地吐噜吸溜,一会儿面条汤水全喝得精光。
“我养不起你。”李北青同他说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打开天窗坦白,“这个房子,我也不会给你。”
李昭由海碗中抬头,抬起眼皮,抓着筷子回:“我不要。”
“要不要都没你的份,这儿不属于你。”李北青冷情,不带一丝掩饰,思索一晚上终于想到了出路,“你的户口不在李明华名下,没有任何材料能证明你是他的种,他现在烧成灰了,只要我不答应,你这辈子别想进这个门。”
李昭还不懂法律方面,可听得懂对方的话,他对是否能当李明华的亲儿子没太大的感受,然而听出李北青好像要变卦,要赶自己离开,他登时僵住,脸腾地白如死灰。
“我不赶你,你可以住这儿。”李北青又说,坐过山车一样猛起猛落,“但只是现在,这几年,等你毕业了,你自己趁早滚蛋,懂不?”
李昭沉下去的心瞬间拉起来,怔了怔,有点跟不上转弯的速度。
李北青快刀斩乱麻,一口气讲完:“李明华才是你爸,我不是,我没有养你的义务,你更不是我的责任,咱俩没关系。最迟你大学毕业,像我现在这样,不管你后面是睡大街还是搬哪儿去,绝对不能再留在这个房子里。我不会一直养着你,你认清现实。”
李北青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够理智的情况下答应的认下李昭,其实昨天刚离开小姑家他就后悔了,自知一时冲动,脑子锈逗了没转过来。
他身上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不超过六千块,这点钱该怎么养家,拿命养吗?
即便依照江子讲的,上大学的学费能申请助学贷款,他可以不当人,大学里所有的其他开销都不算,那李昭呢,难不成指望这六千块钱能把孩子供到大学毕业,哦不,就算李昭上大学也贷款读,读到大一也还差九年,物价会涨,消费会涨,六千块就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也是远远不够的。
李昭又不能喝风长大,这年头干什么都要花钱,就差呼吸都要收费。
再退一万步,算四年后李北青大学出来工作,六千块还是不够花四年的。
李北青目前还忧虑不出对策,答应的事他不会反悔,但他不能一直当冤大头,丑话说在前头,避免将来纠缠不清。
这里是他出生起住到大的地方,他没有去处,哪怕这么多年以来这座破房子里留下的回忆着实不怎么愉快,可终究是他的归处,他的庇佑,他不会卖掉房子,绝无可能。
李昭点点头,懂的。
“我会送你读书,这不变。”李北青条条框框犀利,“后面看你的成绩,假如太差了,那就别读了,我不供被学校淘汰的废物。”
李昭还是想回答,他不读书,可对上李北青不苟言笑的正经,他没敢讲出口。他要是再不知好歹不领情,李北青保准翻脸,立马让他连滚带爬。
不读书还留着干什么,送去打黑工正好省事了。
“嗯……”李昭低弱说,“我去读书。”
基本纲领立下了,李北青不过多唠叨,使唤人挺顺口:“去洗碗,晚点有空把我房间也扫了。”
李昭领命,不迭站起身照做,收起碗立即朝厨房冲,担心多耽搁一秒钟李北青会出尔反尔似的,拖鞋都不穿,光脚风一般小跑。
之后,为了显示自个儿的有用,不白吃这碗清水挂面,李昭下午到晚上都待在李北青的房间里,扫地拖地,使出吃奶的劲儿一通狂擦,木地板被擦得锃光瓦亮,灯照上面都反光。
客厅那张遗照不多时被取下,李北青嫌碍眼,李明华头七都没过,他大逆不道把遗照砸了,一脚踩上去,不够解气,砰地当皮球踢进垃圾桶。
以及李明华留下的其他东西,衣物等等,当天一并全拖出去扔了。
李北青不忌讳,不信鬼神,李明华有本事大半夜化作厉鬼来找他索命,他有半点怕他是孙子。
事实证明李明华成不了厉鬼,别说索命了,李明华头七那日反而喜事临门,江北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上门,李北青如愿考上了他的第一志愿,理工大的机械专业。
高考是李北青三年来的顶点,分数比三模还高,李北青没想着能考上理工大,班主任帮他选的学校和专业,偏保守稳当的工科方向,算是那时最适合他的选择。
江子比李北青本人更高兴,拿着他的通知书摸了又摸,宝贝至极,惊叹:“乖乖,名牌大学呐,北哥,出息了呀你。”
狗屁的名牌大学,实际就是一所双一流大学,普通的本科。
二零零一年,中国刚加入WTO,那几年的热门专业多是和国际贸易挂钩的,比如外语相关的专业,再就是互联网浪潮的初步掀起,电子信息技术等等计算机相关的专业同样如火如荼,李北青一个都够不上,他的选择有限。
听江子夸得多了,李北青表面不显,可内心还是忍不住随之生出一丁点雀跃,他能读到大学已是不易,双一流怎么不算是名牌大学,那可是“双一流”。
江子欣慰拍两下他的肩膀,乐呵搂一把,美滋滋畅想起未来的宏图:“北哥,以后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拉兄弟一把,有福同享。”
李北青畅想不起来,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喜悦短短持续了半天,放下这张硬纸片,他又必须面对无力的当下处境,于是再一睁眼,他的暑假工时期开始了。
凭借双一流大学的入场劵,李北青找了份补课的兼职,“名牌大学”的噱头果然好使,补两节课的价格竟然比守一晚上网吧都高,不到俩小时就有整整十五块。
——这份兼职并未持续太久,仅仅一周,雇主家另一位学校排名比李北青更高的亲戚空降,李北青就被原地解雇了。
再找一份补课的兼职很难,那时候整个社会还没疯狂内卷到幼儿园也得上补习班的程度,干补课的老师远比需要补课的学生多,双一流竞争力不强,打不过若干的211和985.
失去兼职,李北青不觉得有多大损失,反而是李昭难受,小孩儿闷闷的,吃饭都不敢多吃两口,他过分谨慎担忧,时刻惴惴不安,害怕挣不到钱,哪天李北青养不起他了,会丢掉他,不要他。
越想,越是焦灼,夜里躺床上都心慌。
李昭辗转反侧,夏日的夜晚里热得后背濡汗,难以入眠。
李北青起夜路过他房间门口,听到里边的窸窸窣窣,往里侧了眼,没做停留,若无其事抬腿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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