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的新身份,桓王“内僚”,让他在刚刚被周军接管的邺城大营附近,也分到了一个容身的帐篷。
他不再是那个带着镣铐的俘虏,但也绝不是什么能随意走动的自由人。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容昭主帐附近,出入都有亲兵“看护”,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与软禁无异。
大营里的气氛很古怪。
那些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周军将士,看他的眼神有好奇、有鄙夷、有轻蔑,还有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审视。
尤其是那个性如烈火的先锋大将贺兰东,每次在营中狭路相逢,都恨不得用眼神从他身上剜下几块肉来,鼻子都要“哼”出一股带着火药味的白气,看他的眼神都明晃晃地写着“晦气”、“小白脸”、“亡国奴”几个大字。
桓温不在乎。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在乎。
他甚至庆幸这种被轻蔑。至少,这能让他少些麻烦,能让他更安全地缩在自己的壳里。
邺城被拿下没几天,一个更重磅的消息传来——真正的大人物,周国的皇帝,容昭的父亲,即将驾临邺城。
这个消息让刚刚稍微松弛下来的军营气氛瞬间又绷紧了起来。
御驾亲临。
容昭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在军帐中发号施令、决定生死的最高将帅了。他要重新变回那个需要谨言慎行、仰承父意的“桓王”,一个需要向皇帝汇报战况、等待考评的臣子。
这几日,桓温甚至能感觉到,连容昭身边的亲兵都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
桓温身份特殊,作为容昭此行的特殊“战利品”兼“新晋内僚”,桓温自然也被提前告知,需要随同容昭一起去面见圣驾。
他心里那根弦也跟着绷紧了。
容昭留下他,或许是看中他的才智。
但那位以铁血手腕著称的老皇帝呢?他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身份敏感的前朝王爷?会不会觉得留下一个“祸根”?
周帝御驾亲临那天,场面极其盛大。仪仗绵延数里,金戈铁马,旌旗蔽日。容昭率领着部下将领和新降的齐国官员,跪伏在城门口迎接。
桓温作为容昭的“内僚”,被安排跪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他全程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那个从龙辇上走下来的身影。
周帝看起来比传闻中要年轻一些,但身形魁梧,面容威严,不怒自威。尤其是那双眼睛,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力量。
桓温不敢与之对视,赶紧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大气都不敢出。
周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人群末尾的他,只是简单慰勉了容昭几句,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进了城,住进了临时收拾出来的齐国皇宫。
老皇帝驾临,第一件事,自然是论功行赏和战后清算。
几天后,就在邺城皇宫的汉白玉广场上,一场针对齐国降臣的审判开始了。
广场上乌压压跪了一地的,都是昔日齐国的达官显贵,如今却像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
桓温也在旁观的人群中,站在容昭的侧后方。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这些人里,有曾经弹劾过他的政敌,也有曾与他把酒言欢的同僚,如今却都成了亡国之臣,命运悬于一线。
一个盔甲破烂的齐国将领被两个身材魁伟的周军士兵拖到了广场中央。
是娄显敬。
桓温认得他。这人也算是齐国的一员猛将,曾在晋阳被围时死守过,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弃城逃往了邺城。
周帝坐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没有立刻下令杀人。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
内侍当众宣读娄显敬的罪状。
“娄显敬!尔有三条死罪!罪无可恕!”内侍尖利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其一!汝身为晋阳守将,本应与城偕亡!却在城破之际,只顾携美妾逃生,罔顾生身老母于城中!此为大不孝!”
跪在地上的降臣们一阵骚动,看向娄显敬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其二!汝食齐禄,本应尽忠报国!却暗通款曲,屡次向我大周传递军情!此为大不忠!”
桓温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粗莽的武将,居然战场通敌?
内侍似乎很满意底下人的反应,故意顿了顿,将声音提得更高:
“其三!汝既已暗投我朝,本应死心塌地!却又首鼠两端,心意不定,妄图在两边渔利!此为大不信!”
不孝!不忠!不信!
三罪并举,条条诛心!广场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周帝坐在高阶之上,目光冷冷地扫过底下战战兢兢的降臣们,终于缓缓开口:
“似此等三心二意、无信无义之徒,留之何用?斩!”
娄显敬似乎还想挣扎着喊冤,却被旁边的卫兵用白布死死堵住了嘴,直接拖了下去。很快,广场尽头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挑在了旗杆上。
桓温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一路蹿到了后脑勺。
这位周帝,当真是个狠角色!
杀娄显敬,看似理由充分,实则是在杀鸡儆猴!娄显敬暗中投靠,明明是帮了周国大忙,结果反手就被老皇帝以“摇摆不定”的罪名给宰了!这分明是在告诉所有降臣,尤其是那些可能有过类似“小心思”的人——要么就彻底死忠,要么就去死!
在这位皇帝眼里,忠诚必须是百分之百,不,是百分之一百二!容不得半点瑕疵和犹豫!
他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前站得笔直的容昭。
容昭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眼前这场血腥的处刑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这容家的人…无论是老的还是小的…没一个好惹的。
桓温的新角色进入的很快,当晚,便在容昭的书房整理起了堆积如山的文书。
容昭坐在一旁,正专注地看着一份关于南方战事的军报。烛火跳跃,将墙壁上精致的壁画映照得影影绰绰。
良久,容昭头忽然开口问道:“今天…吓到了?”
桓温正在翻阅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娄显敬他…罪有应得。”
“他不是罪有应得,”容昭放下了手里的战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他是蠢死的。”
“我父皇最恨的不是敌人,也不是叛徒,”容昭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是那种拎不清自己位置、左右摇摆的墙头草。既然选了新主子,就该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一条路走到黑。”
他当然听懂了容昭的意思:你很有价值,因为你别无选择,只能依附于我。但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否则,娄显敬就是你的下场。
这是在单独敲打他吗?
“你不一样,桓温。”容昭抬起眼,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将他的侧脸映得格外柔和。
“你对齐国,也算尽力到了最后一刻。如今国亡了,你肯放下身段,为自己谋条活路。”容昭的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我用着反而放心。”
桓温低下了头,没有接话。所谓的“放心”,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罢了。
在这危机四伏的周国想要活下去,光靠脑子聪明还远远不够,还得时刻保持清醒,让这位心思深沉的新主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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