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
明明是普通的一天，按部就班地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大事，天气也还行。
但就是莫名很失落。
宁漪走在山地公园里。
跑步的人绕着湖边结伴而行。小狗钻进丛林里，惊起几只飞鸟。踏着滑板的小孩从身边飞驰而过。
附近应该有学校，一群穿校服的小学生放学，穿过公园，每一个小学生的家长都陪在他们身边。
真好，放学有人接。宁漪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是在镇上读的小学。
跟着阿公阿嬷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破旧，推门关门时能听到门框吱呀吱呀叫唤。窗户生了锈，需要很使劲才能关上。
但有时候，宁漪很怀念记忆里的老房子。
院里有青苔，一抹浓墨的湿润的绿色。养了一只小黑狗，摇着尾巴在院里撒欢，晚上要用很大的声音叫它，它才回家。屋旁有野生的耳环花，轻轻摘下根茎，一条丝连着整朵花。把根茎卡在耳朵里，把花当耳环。有时候会用花瓣压汁来涂指甲油。
读书的小学，离老房子有一段距离，步行要半个小时，顺着小路走，左穿右穿。
阿公阿嬷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没办法送宁漪。上学放学，都是宁漪一个人走去。冬天的天亮得早，黑得也早，上学放学需要打手电筒。
对宁漪来说是小事，早就习以为常。
以为会一直过这样的生活，直到长大。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阿公阿嬷去世，家里没人照应。宁漪被送去了姑姑家里。
姑姑宁薇住在泊舟岛市区，家里还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女儿，邹艺萱。
邹艺萱读的实验小学，泊舟岛内最好的小学，接受最好的教育。
镇上和市里的教育水平差距大。宁漪虽然在镇上名列前茅，但来市里，排名并不怎么好，没办法读实验小学，只能读三小。
三小和实验小学不在一个区，坐公交需要四五十分钟。
第一天放学，宁漪按照姑姑姑父的叮嘱，在校门外等着他们来接。
本来宁薇和邹源说好，一人接一个。偏偏邹源那边临时有暗访检查，关系到学校安全问题，不容忽视，邹源的重心只能放到迎检上。剩下宁薇一个人，要去接两个小孩。
肯定是要先保障自己的小孩。
宁漪站在校门外，靠墙边，避免挡着其他人过路。背着书包，双手拽住书包带，规规矩矩站着。
刚放学的时候，人多吵闹。学生们推搡玩耍，家长们互相攀谈，教导主任大声维持秩序。慢慢的，人变少了，只有稀稀落落的学生走出校门，孤独安静。
宁漪仍在原地等待。从五点等到七点，从白天等到天黑。
晚风凉，宁漪的嘴唇被吹得有些发青。
门卫跑来找到宁漪，“六年级二班的宁漪？你姑妈让你坐公交到广场，她在那里等你。”
其实是想赶过来接宁漪的。宁薇接到邹艺萱后，本来立马坐公交前往三小，但整条道路太堵，人多，步行街似的，公交只能走一下歇一下。于是就近下了车，宁薇带着邹艺萱步行，挤出人群，在稍空旷的地方总算打到出租车。
“贵呢，不按表收钱，非要多收我钱。”宁薇碎碎念，“下回再也不打车了。”
结果出租车快到广场时，发现道路被围拦，应该是在修路，只让公交车进出，其余车辆一概不能入内。
思来想去，宁薇决定让宁漪坐公交车出来，她们到广场汇合。免得宁薇又带着邹艺萱去挤一趟，不划算。
六年级的人，坐公交车肯定没问题。
可宁薇忘了，宁漪是在小镇上长大的。她从没坐过公交车。
上车，看到别人都在刷卡，宁漪没有卡可刷。她直接坐到空位上，被公交司机喊回来。
“小妹妹，投币。”
身上只有一张五块钱的纸币。宁漪问，“可以找零吗？”
“我们不找零。”司机说。
站在投币箱前，感觉到似乎车内的人都在看着，宁漪有些窘迫，握着手，把五块钱纸币全部塞进箱子里。
付了钱，才有底气似的。
宁漪问，“请问广场在哪里下车？”
“广场？”司机摆手，“这路车不到广场。”
坐错车了，因为不知道要看路线图。更糟糕的是，钱也没了。
下车。只能步行去往广场，一路走一路问。
“请问广场怎么走？”
走到广场时，花了一个小时。
“还以为你走丢了，吓我一跳。”宁薇碎碎念，“宁宁，下回动作搞快点，我们等了你好久。”
宁漪过意不去，“对不起，姑姑。”
这次是坐不来公交车。但是看别人操作过一次了，很简单，她已经学会了。
路也能找到了。走过一遍，很认真地记下来。
宁薇提醒宁漪，“宁宁，我现在带你走一遍，从明天开始你就要自己坐公交车了。”
宁漪乖巧应道，“嗯。”
自己回家没问题的，宁漪想，在小镇上，她自己走了那么多年，也没出过差错。
最重要的是，不给别人添麻烦。
在家里，住的是职工公寓，只有两室一厅。所以在睡觉这件事上，只有宁漪和邹艺萱挤同一间房。
之前有一张一米五的床，属于邹艺萱。后来又添置了一张一米二的二手折叠床，给宁漪住。
挤占了别人的空间，宁漪很识趣地尽量压缩自己的物品。
邹艺萱的衣服多，有父母买的也有别人送的，花花绿绿堆满整个衣柜。宁漪的衣服就那几件，全部放进收纳盒里，塞到床底下。
同样，邹艺萱的学习用品也很多，摆满书桌。各种造型的笔，萝卜头的仙人掌的。笔记本也是五彩缤纷，卡通封面或是明星封面，白纸或是牛皮纸，各种各样。宁漪的文具，只有一支水笔、一根笔芯、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塞到用了五年的笔袋里，装进书包，放到床尾，学习时候才拿出来。
努力当个不添麻烦的隐形人。
那天，由于老师拖堂讲课，放学比平时晚了一些。回到家时，已经天黑。
宁漪站在门前，正要拿钥匙开门。屋内传来了似乎是争吵的声音。
听见邹艺萱尖声质问，“她什么时候走啊！”
宁薇哄道，“还有一段时间，再坚持一下。”
邹艺萱不依不饶，“我想一个人住！”
钥匙险些就要插进锁孔。宁漪收回手，坐到门边楼梯上，耐心等待。
等屋里的争吵平息。
抱着双膝，微驼背。银白月光里的孤独渺小的身影。影子被拉得很长。
仍然能听到邹艺萱带着哭腔的声音，以及宁薇无可奈何地哄她。
直到楼下的脚步声传来，楼道的声控灯亮起。宁漪能够分辨出来，那是邹源的脚步声。
宁漪急忙站起来，把钥匙插进锁孔。捧上邹源走到门口。
“姑父晚上好。”
“才放学？”
“嗯。”
宁漪打开门，和邹源一同进入屋内。
每个人都保持着和平时一样的姿态，除了邹艺萱，眼眶还是红的。
睡觉之前，宁漪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水冰月玩偶。这是她在校门口的小商店买的，挑选最贵的一款。为此凑了一个月的钱。一个月里，在食堂吃饭时，宁漪没吃过一顿荤菜，只吃两个菜，炒白菜和煮豆腐。
“萱萱，这个送你。”宁漪把玩偶递给邹艺萱。
邹艺萱不屑地拿过玩偶，似乎没正眼看一眼，扔到一边。
不过第二天，宁漪看见那个玩偶，被邹艺萱摆在了书桌正中央。
提心吊胆一整晚，现在总算松一口气。
到学校上课，宁漪一心扑在学习上，没怎么交朋友。
唯一能说上话的，是同桌。
同桌性格开朗，经常主动找宁漪搭话，分给宁漪牛角包，“我妈给我买的，特好吃。”
“不了，谢谢。”宁漪没要。
因为要了牛角包，宁漪就得还同等价位的面包，礼尚往来。
但是她没有钱。
同桌一口咬掉一半的牛角包，“诶，放学后去我家玩怎么样？我有一整套的漫画书！”
放学的话，宁漪还是想学习，“不了，谢谢。”
同桌热情不减，开玩笑道，“那我去你家玩怎么样？”
“我家？”宁漪现在住的，不是她家。她坦诚回答，“我住在姑姑家里，不是自己家。”
同桌追问，“那你自己家在哪里？”
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宁漪从小生活的地方，是阿公阿嬷家。但阿公阿嬷去世之后，老家宅基地，变更到姑姑姑父名下。这是他们答应帮忙照顾宁漪，和父母协商的结果。现在老家也是姑姑姑父的家。
父母在外地，宁漪从没去过他们打工的地方，听说也是租房子住。
所以算起来，宁漪没有自己的家。
这句话，好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如果不刻意去想家的事，埋头钻进学习里，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么过了六年。
高二那年暑假，忽然有了一丝关于家的希望——爸爸妈妈回来了。
江韵是去学校门口接的宁漪，说是要带宁漪走，“跟妈妈回家。”
被江韵牵着手的那一刻，宁漪努力表现得很平静，但是眼眶悄悄红了。
“跟妈妈回家。”
在梦里梦见过好多次这句话。
那时，宁漪是真的以为她终于拥有自己的家了。
江韵夫妻在外打工那么些年，赚了一些钱，回来买了房子。之后不准备再出去了，就在泊舟岛安家。
带宁漪去了一个新小区，走到二单元的六楼，打开门。
一个小男孩开的门，五岁。
宁有博给宁漪介绍，“这是你的弟弟，宁初阳。”
宁漪愣了。
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她竟然还有个弟弟。
宁初阳叉腰，仰头紧盯宁漪，“你来我家干什么？”
拦着不让宁漪进门。
宁有博拉一下宁初阳的手臂，“叫姐姐。”
宁初阳甩开宁有博，推搡宁漪一把，很用力。
“你出去！你出去！”
江韵生气，一怒之下拍了宁初阳一巴掌，“混账！”
接着是无限的吵闹声音。
“孩子还小，你打他做什么？”
“爸！”
“你惯的儿子！”
“你这是何必呢。”
“爸！”
宁漪站在门外，好一阵，始终没有跨进那个门。
这里好像是别人的家。她好像是外人。
最终，宁漪只在那个家里住了一个暑假。开学前，宁漪拿高三当借口，提出要住校。
“方便学习。”宁漪解释，“最关键的一年，想努力一把。”
父母当然也同意了。
再后来，到青山上大学、工作，那个有父母有弟弟的所谓的家，除了过年外，宁漪几乎不回去了。
一个人独自生活，什么坎坷都能越过，什么问题都能处理得很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样算来，这些年来，宁漪其实过得还不错。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时常想起这些刻意压下的往事。
眼眶红了。
很少为这种事掉眼泪的。
宁漪坐在长椅上，看行人来来往往。
一个年轻母亲，牵着女儿的手，另一只手上，替女儿举着棉花糖。
“妈妈我要。”
年轻母亲蹲下来，喂女儿吃棉花糖。大女儿张着嘴巴，一下咬掉一大口。
“一口咬掉兔耳朵！”年轻母亲笑着。
粉色晚霞在她们身后飘动。一片璀璨的玫瑰海洋。
就是那一刻，宁漪有些恍惚。
好像是长大后的自己，牵着小时候的自己。
她带她吃一口棉花糖。
特别甜。
宁漪慌忙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眨两下眼睛。
一双白色球鞋出现在视野里。宁漪抬头，看见穿宽松卫衣的熟悉的身影。风吹来，衣角鼓起，身型瘦削。
“不是去吃饭了么。”宁漪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赖至廷向宁漪伸出手。
“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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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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