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日德兰半岛嶙峋荒凉的北端,船首劈开愈发汹涌、泛着冰冷灰绿色的浪涛,便离开了相对平缓的卡特加特海峡,一头扎进了以风急浪高、暗礁密布闻名的斯卡格拉克海域。尽管西南方海湾点缀着不少避风港口,但艾沃尔的长船目标明确——必须绕过险峻的林讷角,才能最终驶入辽阔的北海。
终于望见吕加菲尔克海岸线时,他们已经在海面上航行了五日之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艾沃尔确实感到离卡特加特越远海风就越冷冽。
其实也没毛病,毕竟的确是在北上。同样的季节,丹麦南部海岸的温和,终究抵挡不住更北方的挪威峡湾所积蓄的寒意。
艾沃尔足足在海泽比逗留了七天才启程返航,七天的精心养护足够艾沃尔恢复气力了,遥想艾沃尔冬潜捞沉船的那天,回到下榻处的艾沃尔即便是洗了热水澡,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依然是连拿个水杯都拿不稳。那时候艾沃尔还跟格尔达开玩笑道,之后她这个弱女子可就要拜托格尔达保护周全了。
好在七天之中两人也没遇到什么袭击危险,格尔达让艾沃尔在蒸汽氤氲的小屋躺足两日,饭食汤药皆亲力亲为。她日日熬煮滚烫的蜂蜜酒,掺入甘菊与磨碎的姜根,暖身驱寒效果奇佳。餐餐必备熏烤得滋滋冒油的海豹肉佐酸甜浆果干,或是浓稠暖胃的鳕鱼燕麦粥。外敷亦不可或缺:煮沸的蓍草叶捣烂和入温热猪油调成糊状,格尔达将其仔细涂抹在艾沃尔冻得青紫的关节与四肢末梢,再用洁净亚麻布层层包裹。她还时常用煮沸后冷却的海盐水替艾沃尔擦拭肌肤,入夜则不忘叮嘱她戴上厚实羊毛指套。
至于艾沃尔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捞到的宝箱,里面确实有些之前的好东西,三块银锭,两块金砖,四根海象牙,还有被泡烂的一块貂皮,两本勉强看得出原本艳丽色泽残留的福音书,这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转手卖掉后果真又是一笔横财。然而,格尔达注意到,艾沃尔还从海底顺手摸了一枚不起眼的、斑驳陈旧的银币。格尔达看不出它有何特殊价值,但艾沃尔似乎对它异常重视。她用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将银币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直到覆盖其上的苔藓和海洋沉积物彻底清除,露出清晰古朴的纹路和哑光的金属质感。然后,她找来一根结实的皮绳,小心翼翼地将银币串起,贴身揣在怀里,时不时还要伸手确认一下它的存在。格尔达从未见过艾沃尔对除武器之外的任何物件,流露出如此珍视的态度。
若是格尔达问起,艾沃尔只会含混以对,甚至直接说“保密”,格尔达也只得放弃打探。
如今,吕加菲尔克的海岸线近在眼前,格尔达自己的心绪却越发沉重纠结,如同海面上积聚的阴云。艾沃尔喜欢在星河灿烂的夜里躺在船尾,格尔达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并肩躺下。
深邃如墨的夜空,银河如泼洒的碎钻带横贯天际,永恒的北极星在天幕一角冷冽闪耀,船身随波轻摇发出规律的吱呀声。格尔达扭头望去,艾沃尔的侧脸在月光下被镀上层柔和的月牙白,浅色的头发仿佛在发光。格尔达无论看几次都要感慨,如果艾沃尔是男人她一定十分乐意做她的妻子,给她生儿育女,哪怕只是生孩子她也甘愿。如果生下的男孩能八分像这张英俊又透着野性的面容,那这孩子做梦都得笑出声。
但格尔达刚和艾沃尔相处就迅速学会了一条行为守则——不要把艾沃尔当男人或者说她像男人,这两者都令她极其反感。所以格尔达也只能悄悄感慨。
“有事儿就说吧,”艾沃尔没有转头,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海面,“别让我猜。”
“就算让你猜,你也必须给我猜出来。”格尔达故作强硬说完这句,口气又立刻软了下去,“虽说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很久,但真到了和你分开的时候,我又……有点不情愿。”
“只是有点不情愿啊?那没什么好说的。”
“你……!”格尔达咬牙切齿翻身给艾沃尔肩膀来了一拳,绷着腮帮子看着艾沃尔那张淡定无波的脸气道,“你就不能说点人话吗?比如说,你也不舍得?”
“我不舍得有用吗?你不是早就铁了心要离开佛恩伯格?”艾沃尔白了格尔达一眼,“你什么时候后悔了再指望我说人话。”
格尔达咬着嘴角扭了扭唇线,然后再次仰面躺倒,艾沃尔果然还是舍不得的,想到这点格尔达还是忍不住笑出了酒窝。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打算跟巴尔德离婚?”格尔达偏过头问艾沃尔,“这是你生我气的理由吗?”
“如果你能离婚,那你就是个自由的女人,哪怕是带着孩子,你也可以想住哪里住哪里,佛恩伯格你还有房子院子呢,你有什么理由非要离开佛恩伯格?”艾沃尔语速飞快一口气说到这儿终于扭头看向格尔达,“除非你就是还要和巴尔德继续一起生活。”
“不……不是……”格尔达慌忙矢口否认,“我跟你说了,说分开只是一种直觉……直觉你懂吗?我也不确定明早会发生什么啊。”
果然……艾沃尔自从听说自己要走后……就一直在生闷气啊!格尔达心虚地瞥着又扭回头去的艾沃尔暗想,要不是这几日格尔达对艾沃尔尽心照顾,恐怕艾沃尔还能对她更加冷淡。但格尔达确实说不清道不明自己那种“即将要跟艾沃尔分道扬镳”的强烈直觉是怎么回事,她只是非常确信,她必须直面曾经的挫败才能真正继续人生。
“反正明早就到吕加菲尔克了,”艾沃尔说着挪着屁股背过身去侧躺,“到时候再说吧!”
看这样子艾沃尔是不打算继续跟格尔达闲聊了,格尔达咬着嘴唇望着艾沃尔的背影,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见艾沃尔毫无反应,格尔达“得寸进尺”又搂住了她的腰,就在这时艾沃尔才传出闷哼:“你压我头发了……”
格尔达赶忙起身把艾沃尔脑后那蜿蜒散开的砂金色发辫撩开,自己则往下挪了挪,继续执拗地贴着艾沃尔的后背躺着。
艾沃尔这宽大浑厚的脊背,给予过格尔达无人能及的安全感,或者不如说,只要能感知到艾沃尔在身边,格尔达就是再心慌也能睡着。
但既然再强调自己并不是回去和巴尔德复合的艾沃尔也不信,格尔达干脆闭紧嘴,将脸颊轻轻贴在艾沃尔的后颈,感受着这份即将成为回忆的温暖。
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淡金和浅紫颜料,柔和地泼洒在平静的海面上。冷冽清新的空气凝结成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如同幽灵般在海面低徊游荡。码头上,巴尔德早已率领一大帮随从翘首以盼。他们身上的皮甲和武器在微凉的晨光中闪烁着冷硬的微光,那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迎娶哪位外国公主,马上靠岸时艾沃尔还望见他踮了踮脚。
而身旁的格尔达自从清晨醒来后就几乎没说过话,总是一副又呆愣又忧心的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换上了符合领主夫人身份的衣装——她肩头垂下的深蓝呢绒披风几乎扫到船板,镶边的雪白水貂毛在晨风里轻轻骚动。领下两枚重甸甸的银胸针交错锁住披风,臂上沉重金环压着衣袖,而腰间皮带上垂下长长的银链,头上编织的发辫上点缀着精致小珠玉的发带,在迷蒙晨雾中也闪耀如露。如此盛装配上略显苍白的面容,贵气逼人又风姿绰约,谁见了不叹服果然是北地第一美女,无怪乎她走到哪里,都能轻易攫取所有人的目光。
“格尔达!”
船才靠港巴尔德就高声唤着她的名字张开胳膊迎上来,艾沃尔知趣地退到一边让巴尔德把格尔达抱了个结结实实。
接下来还得打个啵,艾沃尔心想,也不知得亲多久,不如先指挥船员搬东西。
同时艾沃尔眼角余光时不时扫在巴尔德及其近旁的几个心腹身上,尤其是他们腰间武器的摆放位置和眼神交流。
这久别重逢的啵结束得比艾沃尔以为的要快,巴尔德向艾沃尔走来的时候,她才刚把格尔达的第二个箱子让人从船上搬下来。
“你就是艾沃尔吧?”巴尔德转向艾沃尔笑得很是灿烂,“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等你回到佛恩伯格,麻烦替我把感谢带到。”
艾沃尔皱起眉:“谢什么?”
“谢斯蒂比约恩王居然派狼卫护送我的夫人回到朗格纳松啊,”巴尔德说着一把将满脸假笑的格尔达搂过来,“格尔达真是好大排面。”
艾沃尔皮笑肉不笑颔首:“应该的。”
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巴尔德又拥紧格尔达挥着手招呼:“走走咱们回屋,宴席我都备下了,正好给各位接风洗尘,都来吧!”
巴尔德大手一挥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他的长屋去,艾沃尔本想问问朗格纳松本地有啥特产好吃,看巴尔德把格尔达搂得那个紧说话都快把嘴贴老婆脸上的模样,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还没走到长屋门口格尔达的一双儿女就颠颠儿从土坡上跑下来,边跑母亲母亲地叫唤。格尔达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她挣脱开巴尔德的胳膊迎着跑上前抱住两个孩子,一手一个亲个不停,亲着亲着抽噎哭泣起来,顶着那么厚的皮毛坎肩都能看出她的肩背在颤抖。
艾沃尔面无表情地望着这感人一幕片刻,接着扭头开始观察周围,尤其是巴尔德近旁随从。
巴尔德把妻儿劝住后带领众人继续往长屋进发,艾沃尔敏锐的鼻子已经捕捉到烤肉的焦香、蜂蜜酒的甜腻以及炖煮根茎类植物的温暖气息,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开宴前,巴尔德特意再次起身,高举牛角杯,声情并茂地强调了佛恩伯格派出“四位尊贵的斯万格佛战士”护送格尔达归乡这件事,虽然真相跟他和他全家都没什么关系,但佛恩伯格来的战士都无意点破,随他嘚瑟。只不过他这么一提,开宴后几位斯万格佛战士立马成了大半个场子的焦点,比美酒美食还吸引人。
“你们是不是天天杀人啊?”“真的不用操心吃饭的营生?每天只管习武?”“一年给发多少钱啊?是拿的多还是抢的多啊?”“你们穿的……都这么好吗?”“有没有女的啊?”
本来对专心吃肉对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毫无兴趣的莱夫突然被勾起了兴趣,扭头私下里张望一番后大声问了句:“艾沃尔呢?怎么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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