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很多人所说，或许对于应官来说，作曲就是他要走的宿命。不到两年时间，他已经获过好几项国内顶尖奖项了。十七岁的时候，和国外某著名歌星合作的一首《Echo》直接让应官斩获了当年格莱美最佳作曲。也算不上一曲成名，那时他已经堪称无人不知了。
然而这位作品卓著的作曲者相对来说有些沉默，ABURP费了极大的心思才透过学院的关系找到应官，希望他能够抽出点时间上上课，如果没时间单纯露个面也是可以的。
那时的孙硕也是工作不久，没见到应官时已经备好了烟酒，等到见了面才发现居然这么年轻，于是尴尬地夸了好一番年少成名前途无量。
他有些紧张，毕竟眼前这个一丝不苟面容冷静的年轻人看起来比董事长还严肃，不像是好说话的。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应官只是问了几句他们想让学生学什么，听了一番他的回答就答应了，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
孙硕目瞪口呆，不赶紧顺势把这事定下来，反倒傻问：“等、等下，我是说，如果您这边不太方便的话，就出个面也行的，剩下的事情我们安排就好了。”
应官等他说完，问：“这样做的意义？”
孙硕张着嘴，哑口无言。
听说要来的老师是应官，又听说一大早的公司的领导都出面去接这老师了，ABURP的大家都高兴得摩拳擦掌，扒在训练室门口期待不已地看着走道，期望大佬的来临。
在他们的视角里，应官慢慢走来时有种无形的压迫感。而在应官看来，或许看到的不过是一群少不经事的小猴子躲在门后好奇地张望。
他太过严肃，大家鼓起勇气围着他问问题的时候，被他一本正经得几乎冷漠的神情几乎吓退了。应官毕竟已经懂得太多太多，那些简单的问题倒像是某种谶语，他所给出的答案那么长那么深远，以至于众人听完都有些糊里糊涂，由此得出更深刻的结论来：这位老师高不可攀，冷不可近人。
他们都还小，只知凭直觉感受评判，很快对这位老师的感觉就从对大佬的膜拜变为大佬不讨喜的厌烦来，连课都听起来那么无聊。更何况，对方着实有些不近人情，或者说过于冷漠。
那时最小的练习生怕极了他，每每上课时都忍不住在那里哭泣，应官便十分冷静地问：“还上不上课？”
对方抹了几把眼泪，弱声说：“……不想上你的课。”
应官点点头，“那就出去外面站着吧。”
大家哗然一片，抬起头看着他，可怕的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慢慢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如果你们不珍惜现在的上课时间，那就代表你们不希望成为好的音乐人。”他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没有人会帮你们选择。”
大家终于开始憎恶起他来了，那些议论的不服的话语也开始逐渐毫不避讳起他来。
“好像魔鬼，魔鬼都没有他这么不近人情……”大家围在一起说，这轻飘飘的字眼像几粒灰尘落到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应官肩膀上，然后又随风而逝了。
应官独身路过他们，静默着离开。一种不知道由谁造成的，并不美好的师生关系好像蒙上了尘霾。有时候讲完课，大家像逃离监狱似的飞奔而逃，应官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满员的课室变得空空荡荡，然后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夕阳落下再离开。
那个哭着说不想上他的课的学生，到了快结课的两天真的再也没来。纵然再不想听课，他们其实也都是好孩子，其实并没有真的不听。然而这两天，大家却显然心思不属。
应官找上孙硕的时候，孙硕确实也还蛮意外的。他也曾私底下和这群孩子们说过要对这位老师尊敬些，毕竟人家愿意来讲课已经是很不错了。
而对于应官，他其实还蛮有好感的。对方的冷淡在他看来无伤大雅，实际上在他遇到过的如对方这样功成名就的许多人里，应官的冷淡至少不减尊重。
“这个小孩家里本来就挺困难的，得亏长得好……”孙硕面露难色，“不过他父母经常来闹说钱不够，这怎么让人受得了。我说句实话，没给钱的都有，我们这都算很不错的了。哎……”
隔壁刚练习完，那群孩子哗啦啦吵闹着涌过走道。应官站在临近门口的地方望着他们，一种稍显沉重的力道压得他眉角稍垂。
“我知道了。”他说。
好不容易临近假日可以回家，吓人的冷冰冰老师又没来上课，大家高兴得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直到假期回来，那位离开多日的同僚竟然也回来了，他们毕竟年轻，因为这小小的相逢相聚感性地聚团哭泣起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彼此的相伴时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比家人还要长。
“怎么回来的？”大家问。
那孩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爸妈好像又想开了。”
“嘘嘘嘘！他来了，不说了。”
门口应官的脚步声其实很轻，但大家已经敏锐地看见了他的身影，霎时一哄而散，乖乖地坐好了。
“上课吧。”应官说，不像其他老师热情的节日问候，他似乎永远只会说正事，有一道无形的壁垒隔在彼此之间。
已经是最后两节课了，其实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将迎来新的更好的老师，而应官也会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老师会在结束的那天回来和他们道别。
“抱歉，这是我第一次教学生，如果有不好的地方是我的问题，不是音乐的问题。我不想因此磨灭大家对音乐的热情。”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大家说。然后他默默地鞠了一躬，走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应官没有再接受过此类邀约。学院里许多老师本就是有名的圈内人士，即使如许蓥莹那般新起之秀，也或多或少有挂职。应官可谓是其中另类。
然而即使是他不愿接，又有谁不愿意做他的学生，或者至少见见这位年纪轻轻就已经遥不可及的前辈?后来某年突然在年度最佳优秀老师评选中，突然就有人起了哄，非要搞出个应官的选项来。闹了半天，应官的名字倒以一骑绝尘的态势稳排第一了。
大家只当闹剧一场，更何况以应官的话语权，不理会也没什么，于是见到应官就调侃一波。然而在这玩笑之中，众人终究是慢慢发现至少应官本人，是以认真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的。
所以当众人得知应官会作为助教的身份给他们上课的时候，都是惊喜过了头。可谓是最幸运的一年也说不定了，那一场带着期待的玩笑谁都没料到真的会有众人所望的结果。
“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的?”大家议论着，还是觉得这发展挺不可思议的。
这样一位可望不可即的老师，或许上课很严厉，大家既满怀期待又冷汗津津。但很快大家都安心下来了，确实严厉不假，不过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包容与平和显然逐渐在对方身上慢慢展现出来了。
岁月会慢慢带走很多东西，又留下很多东西。彼时应官偶尔也会开两节课，但总归来说也不算经常。
蒋心波倒是一心一意扑在教育事业的人，不仅热衷开课，更热衷开讲座。那时应官课少，蒋心波有时候也邀请他一起去。但最终应官也就去了那么一次。
那是在另一所知名的音乐学府里开设的讲座，除了设定的座位，就连门口走道都挤满了人。现场有提问环节，最后举手的是一个有些不起眼的女生。
她的声音很小，但听得出来是好听的，只是有些怯懦，“我想问问应官老师……我……”
她最后也没说出口，在应官平静的注视中慢慢地摇头放弃了，转而把麦克风给了其他人。
散场时，她慢慢顺着人流往外面挤，但仍有不舍地又回头看，才发现应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仿佛某种无声的等待。
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熄灭了，不过还是飞快地挤过人流跑了过去。
“应官老师，你好，”她低着头，但眼皮又忍不住微微抬起想看他，“我一直很喜欢你。我是……我是想问问你，我马上要毕业了，你可以帮我写句毕业祝福吗？”
她低着头，没看见对方的神情，只听见他问：“写在哪里？”
“啊……这里这里！”她慌乱地从单肩包里翻出一个手账本来，翻开第一页珍视地抚平了，双手捧上，“写在这里可以吗？”
她看见应官的手轻轻接了过去，笔头轻轻点在上面，划出优美的弧度来。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见对方专注的侧脸，忍不住有些喜悦又有些失落道：“其实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些讲座了，毕业以后也不会再从事有关的工作了吧。但是还是很希望得到老师的祝福……”
应官的笔停了下来，“为什么？”
他的声音意外地亲和，女生倒有些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很想继续下去的，但是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做歌手的，写歌就算了，唱歌也不好听……”
尽管极力抑制，但是她的眼角闪出泪花来，“其实我真的很想继续学下去的，真的，不过可能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走这条路吧……”
纵然如此，她也已经远超许多人才走到现在的。那么多年的青春时光，说放弃就能放弃显然不太可能。
“抱歉，我只是想向您倾诉下，如果在一开始，有人能告诉我说我适不适合这条路就好了。”
年轻的老师眼中有着某种隐忍的痛苦，但他只是沉默很久之后说：“你不是不适合，只是被迫绕路了。”
女生惊异地看着他，他道：“从绕行的路上再出发也可以的。”
无声的泪水在眼眶里徘徊，女生深深地道：“多谢您，真的……”
那是FED创立的前一年，后来这位女生成为了首个进入FED的学生，在多年以后成为了最年轻的知名音乐制作人。
在她离开的那一年，白桦第一次见到了应官。
与以往的学生不同，这位学生对老师有着矛盾的亲近与埋怨。
“老师只知道说我们，反正我们哪里不舒服不开心的您也不在意就是了。”他看着专业冷静的老师，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如意。
那些话语在应官看似平静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波动，然而究竟他是否也感受到了某种难过无人知晓。
多日后，应官才找到白桦，道：“你们是我的学生，我会考虑到每个人的状态去教学……”
“但是您明明就是藏私啊，总是说一些很基础的东西，我们要学的是精髓啊，不然进来FED有什么用？”
空气瞬间变得沉重且安静了。
“是我的失职。”很久以后，应官沉缓地说，那种沉重的失望挥之不去。
FED总是这样，来来往往，有人离开的同时又有人进来，有那位女生般的人进来，也有白桦般的人离去，然而终究是渐渐失去了起初的模样了。
“有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好像找不到当初想要帮助的那样的人了？”即使是许蓥莹总是笑眯眯的，但是静下来后也会忍不住问应官。
她道：“我是想说，要不去外面看看吧？”
如此，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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