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的目光落在赵寻英那张因杀意而显得格外凌厉的脸上。自他回京后,所见的仙蕙长公主总是内敛深沉,即便在宫宴上发难,也是不怒自威,令人难以揣度。他一度以为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变得圆融而疏离。可此刻,看着她这副毫不掩饰的、近乎恶狠狠的模样,宋澜却无声地笑了出来。
赵寻英还是那个赵寻英,无论怎么遮掩,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那份刻在血脉里的、睥睨一切的自傲,无论披上怎样温和或深沉的外衣,在真正触及其底线时,依旧会如利剑般出鞘。
“长公主,”宋澜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提醒,“可要一击即中啊。否则,疯狗失控,难免乱咬人,平添麻烦。”
赵寻英瞥见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悠闲姿态,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声音斩钉截铁道:“凭他?跳梁小丑,不足为患!”
府衙之内,果然处处透着诡异,从大门直入大堂,守卫稀稀拉拉,空旷得有些瘆人,四周寂静无声。方铮并未如他所言立刻带“奸细”来与楚锦对质,反而躬身引路,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长公主屈尊驾临,下官尚未款待一二。巧得很,前几日刚得了些上好新茶,便是与京中贡品所比也相差无二。不知长公主可否赏脸,移步茶室一品?”
赵寻英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随即化作玩味,“哦?竟有如此好茶?方大人这般盛情,倒让本宫好奇了。那便……尝尝吧。”
楚锦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她深知赵寻英对茶道并不上心,往年宫中送来的贡茶,多半也是浅尝辄止便被束之高阁,若非她想着价格不菲,不能这般浪费了,指不定被扔到哪个角落去了。她此刻怎会对什么新茶感兴趣?
行至茶室门外,方铮看着赵寻英身后的宋澜与楚锦,面露难色道:“长公主,此茶……实在稀少珍贵,恐怕……不够分与您二位随从。”他暗示得极为明显。
赵寻英唇角噙着一抹了然于胸的浅笑,侧首对二人道:“你们在外候着。”
宋澜刚皱着眉上前一步,便见赵寻英朝着他微微摇头,以示无妨。
室内清雅,檀香袅袅。方铮小心翼翼捧出一个紫檀木匣,置于案上,如同献上稀世珍宝般打开匣盖,推到赵寻英面前,“长公主请看,这‘碎茶’虽貌不惊人,却是价值千金!您若看得上眼,下官即刻命人将余下的全数送到客栈,供您品鉴。”
匣中哪里是什么“碎茶”!分明是满满一匣子切割整齐、金光灿灿的金锭,刺目的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眼。方铮话中之意,恐怕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赵寻英垂眸扫过,神色不动,悠然落座,指尖轻轻叩击桌面,语气平淡无波:“哦?方大人……好生阔绰。本宫记得,方大人家中似乎并不显贵?”
方铮脸上顿时浮起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压低声音道:“家父清贫,然臣这些年……略有积蓄,不敢说富可敌国,却也未必输于京中某些显贵。臣深知长公主游历四方,开销不菲。若手头宽裕些,这路途自然也能更舒坦些,不是么?”
赵寻英见过无数谄媚逢迎,或求权,或求势,可大多也只敢暗戳戳的示好,如此**裸、明晃晃以重金行贿的,倒是头一遭。她抬眼看向方铮,唇边笑意加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道:“这……无功不受禄。方大人这份‘厚意’,本宫收着……于心不安啊!”
方铮见她这般情状,心中欣喜,以为事情有转机,腰弯得更低,姿态近乎谄媚,道:“长公主身份尊贵无比,下官能得见天颜已是三生有幸!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只求长公主高抬贵手,若下官日后能更进一步,定不忘长公主今日恩德!”
赵寻英故作不解,微微歪头道:“高抬贵手?方大人做了什么,需要本宫留情?”
“这……”方铮咬牙,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唉!都怪下官!城中搜捕奸细一事,下官急于求成,思虑欠周,未能体恤百姓,致使手下衙役行事过激,多有扰民……可下官一片赤诚,皆是为了大同府安危,为了戍边将士的性命啊!此地乃军事要冲,万一军情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只求长公主……莫要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以免陛下误会下官……”
“方大人多虑了。”赵寻英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陛下圣明,岂会不明方大人这般心思?”
“是是是!陛下自然圣明!”方铮连忙附和,却又话锋一转,“可陛下毕竟远在千里,难知此地详情……”他觑着赵寻英脸色,使出浑身解数恭维道,“长公主自幼长于先帝膝下,深谙朝堂之道,其见识胸襟,不逊于陛下!下官深知,流言如刀,杀人无形!多少忠良未等辩白,便已身败名裂,含冤九泉!下官……下官不愿做那流言之下的屈死鬼啊!”
他万万没想到,这最后一句自以为高明的恭维,却如火星溅入油锅!
赵寻英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眸中寒芒乍现!她倏然起身,几步走到门前,背对方铮,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寒潭,“方大人!流言固然可畏,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若清白,这满匣的‘碎茶’从何而来?鱼肉乡里、搜刮民脂民膏之辈,竟在此哭诉自己是好官?本宫若信了你,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猛地转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面如土色的方铮,“看来这‘茶’,本宫是无福消受了!方大人……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见赵寻英彻底撕破脸,方铮脸上的惶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狠厉。他猛地挺直腰板,眼中凶光毕露,咬牙道:“长公主,本官好言相劝,您要是不买账,那就休怪本官翻脸无情了!”
“我看你敢!”赵寻英厉声喝道。
话音未落,一直凝神戒备的宋澜已听见动静撞开房门,长剑出鞘,寒光一闪,人已护在赵寻英身前,剑尖直指方铮咽喉!楚锦惊呼一声,紧紧缩在赵寻英身后,脸色惨白。
方铮看着眼前区区三人,脸上非但无惧,反而发出几近疯狂的笑声,“哈哈哈!就凭他一个?就想从我这府衙里走出去?长公主,你也太小看我方铮了!”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呼啦”一声!茶室外、庭院中、廊柱后,瞬间涌出数十名手持利刃的人,杀气腾腾地将三人团团围住,刀锋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狭窄的茶室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楚锦吓得牙齿打颤,声音带着哭腔:“完了完了……师姐,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赵寻英面对重重包围,竟无半分慌乱,反而环视一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这么多人?方大人,你倒真是看得起本宫!”她目光扫过那些因她身份而略显迟疑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皇权天成的威压,“只是不知,你们当中,谁敢第一个上前来,对本宫拔刀?”她竟迎着刀锋,一步步向前逼近!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竟逼得前排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赵寻英冰冷的目光最终钉在方铮脸上,一字一句道:“方铮,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
方铮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客栈那边他早已安排了人手,只待这边得手便杀人灭口!见士兵被赵寻英气势所慑,他厉声嘶吼,如同困兽,“怕什么!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咱们这么多兄弟,还拿不下他们三个?给我上!”
赵寻英目光扫过士兵身上的着装,显然是军中装扮,声音穿透人群,直击人心,“方铮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罪行败露,竟敢悍然刺杀当朝长公主!此乃谋逆大罪,当诛九族!尔等皆为军中将士,食君之禄!今日若敢附逆,便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想想你们家中妻儿老母!想想九族亲眷!可要跟着他一同送死?”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不少士兵心头,握刀的手开始颤抖,眼神左右游移,无一人敢动。
方铮见状,目眦欲裂,拼命嘶吼着煽动人心,“别听她妖言惑众!咱们在前线卖命,拿几个血汗钱算什么?看看他们这些皇亲国戚,生来就锦衣玉食!想想你们战死沙场连抚恤都拿不全的兄弟!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杀了他们,只推给城外流窜的胡寇!神不知鬼不觉!动手!谁敢后退,军法从事!”仇恨与恐惧被瞬间点燃,士兵们眼中的动摇被凶狠取代,刀锋再次指向中心的赵寻英!
赵寻英心知劝说无效,眼神一厉,向身后的宋澜微一颔首。
宋澜会意,从怀中掏出明黄卷轴,高高举起,声如洪钟道:“圣旨在此!大同府上下听旨!”
方铮等人僵立不动,无人下跪。
宋澜毫不理会,径直展开,朗声宣读:“……大同乃边防要地,朕夙夜忧心。今特遣昭勇将军宋澜,代朕巡阅边军,整饬武备!凡所涉军务要事,一应人等,悉听调遣!钦此——!”
圣旨宣毕,如同惊雷炸响!赵寻英更是步步紧逼:“怎么?诸位现在连陛下的旨意也不听,是当真要反不成?”
方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钦差竟早已抵达,更没算到钦差竟与赵寻英是一路!事已至此,退路已绝!
“钦差……哈哈哈!钦差又如何!”方铮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疯狂,如同输光一切的赌徒,嘶声咆哮,“今日便是玉皇大帝来了,也得给我死在这里!都给我杀!”
赵寻英早知他不可能回头,看着周围蠢蠢欲动的人,想来光是口头震慑已然没用!她对宋澜重重一点头,同时迅速后退两步,将吓懵的楚锦往角落一推,厉声道:“站在原地闭眼别动!”
楚锦死死闭上双眼,身体抖如筛糠。只听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破空锐鸣,紧接着便是利刃入肉的闷响和一声短促的惨嚎!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直冲鼻腔!她死死捂住嘴,将惊叫压在喉咙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宋澜干净利落地手起刀落,方才叫嚣最凶、试图带头冲锋的那个小头目,脖颈间已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线!他双眼暴凸,嗬嗬两声,手中钢刀“当啷”坠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鲜血汩汩涌出,染红地面。
这雷霆一击,瞬间震慑全场!本就心怀恐惧的士兵们更是魂飞魄散,几个胆小的竟吓得直接扔掉了武器,瘫软在地!
“废物!”方铮目眦欲裂,弯腰捡起死去头目掉落的刀,状若疯虎,挥舞着嘶吼:“上!都给我上!谁敢后退,我先劈了他!杀了他们才有活路!”
士兵们在恐惧与方铮的死亡威胁下,再次蠢蠢欲动,只是看着宋澜剑尖滴落的鲜血和地上犹自抽搐的尸体,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屋顶、窗棂、廊柱后无声翻入!数十名身着劲装、脸覆黑巾的护卫,瞬间将方铮及其手下反包围!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手中兵刃杀气凛然!与方铮手下这些乌合之众相比,高下立判!
赵寻英看着面无人色的方铮,唇边绽开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笑容,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中:“方大人,当真以为本宫会毫无防备地踏入你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宫等的,就是你图穷匕见的这一刻!只是不曾想……你竟会蠢到这个地步!”
攻守之势,瞬息逆转!方铮派出的眼线日夜紧盯,竟丝毫未曾察觉赵寻英身边还潜藏着如此精锐!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早知如此,方才茶室内两人独处时,就该不顾一切先杀了她!一步错,满盘皆输!
“哐当!”方铮手中染血的钢刀颓然坠地。他双膝一软,竟朝着赵寻英“噗通”跪下,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长公主!长公主饶命啊!是臣一时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求长公主开恩!求长公主给臣一条活路啊!臣愿做牛做马……”他声嘶力竭,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
赵寻英面无表情,眼神如同看着一摊污秽的烂泥。她甚至懒得再看方铮一眼,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晚了!”只见黑衣护卫上前,将瘫软如泥的方铮拖走。
偌大的府衙,闹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动静,其余大小官吏却如同人间蒸发,从头至尾未曾露面。
“去,”赵寻英声音冰寒,“把那群缩头乌龟给本宫‘请’出来!”
这时,赵承与夏溪启才“姗姗来迟”。看着庭院中虽经冲洗却依旧残留着刺目暗红的地面,以及被控制住的残余兵卒,赵承嗤笑一声,踢了踢脚边散落的钢刀,“啧,这方铮倒是个敢赌命的狠角色,可惜啊,赌运不佳,这次连本带利,把身家性命都赔了个精光!”
他目光扫过案上敞开的紫檀木匣,里面金光刺眼。赵承走过去,拿起一枚金锭掂了掂,脸上满是鄙夷,“真真是个蠢到家的!死到临头还想着用这黄白之物买命?也不看看眼前是谁!”他瞥见角落里依旧闭着眼、瑟瑟发抖的楚锦,走过去,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肩,“喂!完事了,睁眼吧!瞧你这点出息!”
楚锦如蒙大赦,猛地睁开眼,视线却下意识地避开地上那片刺眼的暗红,匆匆一瞥便慌忙移开,脸色依旧苍白。她看着不远处正与宋澜低声商议着后续处置、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事的赵寻英,又看了看旁边抱臂而立、同样面不改色的夏溪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急切道:“走……我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赵承看了看夏溪启,又看了看显然不需要他插手的局面,点点头道:“行,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赵承看了眼夏溪启,这里也用不到自己,点头道:“行,我陪你离开!”
踏出阴森压抑的府衙大门,外面喧嚣的人声和明亮的阳光仿佛隔了一个世界。楚锦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方才被数十柄寒光闪闪的钢刀指着、鼻端充斥着浓烈血腥味的窒息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
“为什么……”她声音微颤,带着困惑和后怕,看向身旁神色如常的赵承,“为什么你们……你们好像都没什么反应?那……那毕竟是……”
赵承脸上的玩世不恭淡去,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和疲惫。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向府衙那高耸的朱红大门,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要什么反应?见惯了,也就……麻木了。人命?呵,在这权柄倾轧的漩涡里,有时候……贱如草芥。”
习以为常吗?楚锦脑海中再次闪过赵寻英面对血腥时那平静无波的声音,还有宋澜手起刀落时的冷酷果决。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刚刚还在嘶吼咆哮,转瞬就变成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鲜血喷溅……这样的场景,真的能让人“习以为常”吗?她看着赵承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经历”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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