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也觉得自己思虑过度，不小心问唐突了，只得佯装镇定，一本正经地找补道：“并非胡说……昔穆公亲讨藩王之乱，躬率六师，远征蜀地。然妻子忧思甚，羽檄频传，劝公早归。公得书，悉焚于营火，引刃断袂，掷付来使，曰：‘持此物归，聊以慰情、笃志。’一时间，举国上下，师者裁衣言志，学者闻衣思齐，蔚然成风。”
“还有这层典故？”晋羽捏握着自己喉咙，右手拭过脸上酒渍，“你没有在胡诌吧？”
顾渊饮酒，笑道：“哄你作甚。”
“我都快忘了，凡人倒也真有趣得很，世间曾有过这种风气？”晋羽回头，询问正依立在亭栏处的卫云遥。
刚才两人的若干对话，卫云遥只听了个大概。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挨着顾渊，这么近地看着这一头雪般白发。
把这白发托在手心，会不会也像雪一样滑、一样凉？一时间，卫云遥脑海里就窜出了十八种编盘发的招式，直到被发问，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正要回答时，只见顾渊也朝她看来，眉眼间一浅笑，真如春风一渡，江山万里，从此别过霜雪。
卫云遥突然心头一怯，低下头来，喃喃道：“是有，听过。”
顾渊放下酒盏，又道：“我还记得，百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是在这千岁亭中，你师尊酒剑仙和前朝棋圣对弈，连输三局，抚掌大笑，你抱着酒盅，背对着他们蹲在亭外，像个无事人般逗着池中金鱼，还浇没了半盅酒，惹得你师尊罚你膳房打杂三个月。”
“突然提老头子做什么。”晋羽摆手，亦笑了，“你也是憋坏了，跑来跟我翻旧账？这么说吧，在我一丁点大的时候，爬山给我娘采草药呢，结果撞了大运，下起了一场好雨！我脚一滑，差点摔死在山沟里，结果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趴在一把飞驰的大剑身上！等到老头子把我接过来，说我与他投机，那时候我确实在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味道，我曾经以为，那就是仙味。”
一杯酒又被斟满，晋羽摇了摇头：“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酒味罢了。”
雨潺潺，池中鱼往来翕忽。
沉默之后，晋羽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我还有别的‘旧’要跟你叙，不知道你还想得起来多少，还记得出嫁的福宁公主吗？小时候被你吓哭过，说你定是妖人，还缠着父皇要把你头发剃光的那位。”
这回换顾渊差点撒出酒来：“……怎么？”
“她的胞弟——当朝太子前不久秋猎时，马发狂，堕马而死。另一个弟弟……如今已经以太子之礼还朝。”
顾渊一滞，挑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晋羽摩搓着杯身：“并没几天，那小子仙门历了一遭，据说如今已治好眼疾，脱胎换骨，只是……此人回来没几天，就以蛊术之名，处死了太微宫两位道人，真可谓动若雷霆。”
对此人，顾渊有依稀的印象。
当年皇后诞下双生子，结果长子竟生来双眼残缺，满脸脓血，形同妖异。后为保住此胎，长子被接去蘅山，由蘅山掌门——扶桑老仙养育在外。
如今，幼子横死，皇帝膝下仅剩的此子，已从蘅山归来，火速立为储君。
仙门凋敝，现多以各方家族存世。天下间，唯有三宗还可称为真正的名门正派。
三宗各立于三座仙山，即南蘅山，北丹雪，东寿丘。其中，蘅山求长生，丹雪镇妖魔，寿丘尊地脉，三宗势力微妙地彼此制衡。
而如今，乱棋入局，冥冥之中，平衡之势，或许已被扰乱。
“不过，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倘若真的要借俗权对我派发难，万不得已之下，我们也有制胜后手。”晋羽挨近顾渊，望进他的眼睛，意有所指道，“你说对吗？”
“地生变，天亦随之动。”顾渊并没有对上晋羽的眸子，他低头浅尝一口酒，摇了摇头，语气里尽是无奈，“只怕更大的变数，还在今后。”
.
顾渊已经想好了如何跟穆春雪开口。
入夜，树也静谧。一点绿萤光，翩跹而至。
紧跟在一只引路蝶之后的，是步伐欢脱的穆春雪，他一身习武劲装，并不在好好走路，手上还握着一把瘦长木剑，剑柄上红缨、抹额金穗皆荡来甩去，漆黑的眸子里尽是琐碎星光。
这星光在映照出顾渊身影后更是大盛：顾渊穿着素色银袍，披垂着发，正立在殿外。溶溶月色，尽倾此处。
察觉到人来了，顾渊遥遥地望过来，微微垂首。
穆春雪纵是再兴冲冲地，此时也收敛住了神色，握剑行礼道：“见过师尊！师尊……我、我来了！”
他原先以为此后常住太上学宫，不能与师尊常相见了。虽不再噩梦缠身，却也难寐，更何况每天夜里还要听公孙曜酣眠的呼噜声，只能借此锤炼心智，辗转反侧。没想到没过几天，师尊就唤他过来了。
难不成，师尊也念着他的好，想着他！
穆春雪嘴角微弯，于夜色中，偷抿出一个浓浓的笑。
“就在此地习剑。”见到穆春雪带了木剑，顾渊抛开准备好的教习文剑，“习你这些天所学。”
“是！”
顷刻间，穆春雪已原地摆出身形，执好木剑。
身如弦绷，风不动，明晃晃的月光，流淌在少年劲瘦的臂膀上。
穆春雪喉间一咽，咬紧牙关，开始舞起了沧浪剑法第一式。
梅枝倾，天星乱，裂帛之声不绝，少年惊影，在顾渊眼前掠过，再从头。
很好。
极有天赋。
当年他和燕河、公孙旭也是这般在前掌门殿前习剑的，也许就是这年纪。顾渊越看，神色越柔和，如在看一把新淬成的宝剑。
心魔已稳，心剑护身，沧浪心法筑基，或许穆春雪，真能是继绝学、开太平的英才。
就算他不是。
顾渊垂下眼睑。
就算他不是，倘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会是沧浪观的至宝——沧浪观的至宝！
很快，剑招舞完，穆春雪轻微喘息，已起了薄汗，他重新站定，行礼，却没等来师尊的指教。
“师尊。”穆春雪讶异地扬眉，偷偷抬头，看向顾渊。
只见顾渊弯了眉眼，满是盈盈笑意。
穆春雪一下子心头大震，甚至都起了耳鸣——好极了！师尊高兴！师尊稀罕我！
“很好。”顾渊浅笑道，“学得不错，日有所进。”
略微指点了几句后，顾渊便领穆春雪进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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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顾四周，还是熟悉的摆设，穆春雪挺着头，紧紧跟在顾渊身后。
“坐。”
穆春雪乐得不再推辞，直接兴奋地坐在横榻上，与顾渊之间只隔着一盆斜逸出去的葱绿松竹：“谨听师尊教诲。”
顾渊靠上榻，支着头，似是在沉思如何开口。穆春雪见状，歪着头，期盼道：“师尊？”
“看见我。”顾渊闭起眼睛，缓缓道，“你欢喜吗？”
“……啊？”穆春雪满脸茫然，随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什么意思！他穆春雪大骇，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吗？”没有得到答复，顾渊半睁开眼，觑了一眼身侧的穆春雪，眉头微微皱起，看上去有些不解。
“……有、有！”穆春雪紧张极了，连忙喊出声，“有的！我总是、我总是很欢喜！”
“我不能陪伴你，你心焦吗？”
“我在你身边，闻到我的气息，你安心吗？”
“我不在，你会若有所失，有时候甚至是……心如刀割吗？”
“……”
面对顾渊的连连叩问，穆春雪根本招架不住了，从没想过这些话能从顾渊嘴里说出来，他目瞪口呆，脸上火辣辣地烧，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师尊，你、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突然要说这些，我……”
顾渊依旧静若止水：“是……或不是？”
“是、是！”穆春雪激动得直接撑着手从榻上半站了起来，他探出身子，挨近了顾渊的素袍，动静之大，差点摇倒了松竹盆栽，“师尊，我、我别无所求，只想——”
“我会告诉你缘由。”
“……什么？”
穆春雪呆愣在原地。
“我会慢慢告诉你，为什么你会执迷于我，胜过寻常师徒。”顾渊覆上了穆春雪按在桌上的手。
“我知道纠缠你的噩梦可能与我有些渊源，只有这样解释清楚，才有可能缓解你的心魔。”
如有寒气灌进了骨头，穆春雪觉得自己浑身血开始凉了。
他甚至没察觉到顾渊的手心亲昵地含着他的手背，只是僵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接话。
“一个人的手掌，不会抛弃他的胳膊。一个人的腿脚，也不会违抗行走的命令。”
顾渊拍了拍穆春雪的手背，示意他坐下，没想到穆春雪却始终静立着，一动不动。
“心剑由我的灵肉幻化、割舍而成。如今，它予了你，化进了你心中。越融越深之后，你或许会心生一种妄念。”
顾渊皱眉，似乎在思索措辞：“你会错觉……你我源于一体，你亦是我的血肉，不能割舍于我。更何况，你失了记忆，尚且不知血亲在何处，难解骨肉之情，因此妄念更会有加无已。你依恋我，在所难免。这都是心剑上本属于我的灵力在作祟的缘故……”
说着说着，顾渊发现穆春雪的手越来越凉了。
“在所难免……”穆春雪若有所思地念道。“在所难免？”他的声音虽轻，却似有嘲弄之意。
顾渊抬起头，发现穆春雪已经咬住牙关，脸上阴翳一片，聚着愈演愈烈的乌云。
“但是，这种妄念，并非难以自制，好在时日亦不长久，只要你……”
还没等顾渊说完，穆春雪猛地抽出手来，跳下了榻，急道：“什么妄念，什么错觉！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给我听！是我比不得其他弟子吗，是我比不过公孙师兄，让您失望了吗！要来、要由您来惩罚我！”
顾渊自知失言，没有解释妥当，但也没想到穆春雪反应如此激烈。
这是他第一次出言顶撞自己。
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与委屈。
“我没有否定你的孝心，是我没有说清楚，我并非此意。”
“刚才不是很高兴吗……不是都好好的吗！是我那夜神志不清，在您面前……做了那件事，失了礼逾了规矩，让您心生不快了吗！我会改，我都会改啊！但是……”
穆春雪眼眶里已有隐泪，他一时又气愤，又羞愧，他强忍着内心的惶恐与怯懦，想与顾渊争辩，却又不知如何自证，怯懦和自尊鏖战，让他不知该下跪请罪，还是即刻逃出殿去。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但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好，是我错言，你无需如此。”顾渊见情况不对劲，哄道，“但是抑制心魔之法，你还需了解一二。”
穆春雪虽难以忍受顾渊的平静，但也已渐渐冷静下来——他居然向顾渊发了火，那不是别人，是他的师尊！那是顾渊！
懊恼攥紧了穆春雪的心头，连嘴唇都快要咬出血来。穆春雪勉强着拱手道：“弟子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改日再请师尊赐教，请师尊……放心！”
直到穆春雪跨出了殿槛，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顾渊才堪堪答出一声“好”。
随后，他重新躺上榻，揉了揉额头，叹息一声。
有点脾气，也是好事，比乖过头好。
是他收徒仓促，少了些与弟子相处的经验，改日，还得向药老和荀夫子讨教讨教……
穆：坏了，原来不能乖过头
我要为师尊修改我的性格不停改改改改到厌倦~
这十几章写缠绵了，主要是逗小孩给自己写爽了，导致剧情节奏拖沓了，马上启动天堂制造，加速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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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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