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条愈发狭窄、被各种荧光涂鸦和粗粝管线覆盖的巷道，氘姬稍稍放缓了脚步，与林无晦并肩而行。
她侧过头，轻抚了下银蓝色长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圣使大人，跟刚才那位沈总督……很熟？”
林无晦打量着周边环境，声音没有起伏：“不熟。”
顿了顿，又补充：“一个过于聒噪且目的不明的人类官员。”
氘姬了然地点点头，聪明地不再多问。
又拐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陷入另一种意义上的拥挤。
无数的摊位蜷缩在天然形成的岩洞壁龛里，或是用废弃的飞船隔板、防辐射布勉强搭建成格子间。
氘姬轻车熟路地引领林无晦穿梭其中，最终停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圣使，您要找的东西，或许这个人类知道。”
“老丹尼，”氘姬出声招呼，带着一丝熟稔的尊重，“给你带了位客人。”
老人抬起头，目光穿过简陋的帘子，锐利而警惕。在林无晦那非同寻常的发色和瞳孔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微皱起。
“氘姬小姐，”老人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你知道我这儿的规矩。有些生意，不好做。”
林无晦上前一步，面对老人明显的戒备，开门见山道：“我只想打听一些关于人类过去的记载，关于“水”，一些…可能被遗忘的东西。”
“过去？”老丹尼嗤笑一声，满是苦涩的笑容里闪过一丝冷光。
“过去的骨头早就被嚼碎吞干净了。老头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东西能卖给你。请回吧。”
未等林无晦有动作，氘姬在一旁轻声补充了句：“圣使大人，老丹尼前些年受了次重伤，是在‘深井诊所’捡回条命。那地方的诊金……可不是一般玩意儿能抵的。”
林无晦会意。他指尖微动，一颗能量晶核随即悬浮在他掌心之上。
那精纯的能量波动让周围浑浊的空气都为之一清，老丹尼摊位上那盏氚灯的光芒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足够清偿你欠下的所有诊金，或许还能让你往后的日子过得宽裕些。”
林无晦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老丹尼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睛盯着那枚晶核，挣扎和恐惧在他脸上交织。沉默了近一分钟后，对生存的渴望最终压倒了深植的恐惧。
他再次警惕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极低：“……我祖上，大概是曾曾祖父那辈，缓冲城还没现在这么‘热闹’的时候，扒出来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日记。”
“谁的日记？”
“不知道。”
“在哪？”
老丹尼却猛地摇头：“客人！这、这……那地方……”
他搓着手指，仿佛在畏惧某个无形的存在。
林无晦没有逼迫，只是又凝聚出一颗体积更大、但纯度丝毫不减的能量晶核。
老丹尼看着第二颗晶核，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想到自己年不久矣，或许都等不到那位人物再找过来。
他猛地凑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急速说道：“那本子……要命啊！几年前我快死了，‘深井’都摇头，我只能想办法求见了琉砂大人……她出手救了我，我…我就把那本子抵给她了。”
说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缩回他的摊位深处，只有压抑不住的、得到巨额财富后的粗重喘息声隐隐传出。
得到想要的信息，林无晦不再停留，转身往回走。氘姬立即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没入斑驳陆离的阴影中。
待稍稍远离了老丹尼的摊位，氘姬才压低声音询问：“圣使，既然东西在琉砂女皇手中，您打算如何接近她？”
林无晦脚步未停，熔金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冷静地分析着前路。
“总之不能以酸族圣使的身份。”
缓冲城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他若亮明身份，消息会立刻传到碱帝国和人类耳中，徒增猜忌与阻碍。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径折返，这座庞大的地下蜂巢都市，依然遵循着它固有的喧嚣节奏。
然而在这表象之下，某种微妙的震颤正沿着无数能量管道与信息脉络悄然传递，仿佛两位重量级存在的悄然降临，已然开始扰动这片水域深处的平衡。
不多时，那座由巨大、柔软水晶膜包裹的宏伟建筑——“海市蜃楼”便再次映入眼帘。
它如同黑暗地下世界中一颗温柔而梦幻的明珠，与隔壁“碱晶花园”冷硬的紫色晶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圣使大人的记忆力真是令人惊叹，”氘姬忍不住轻声赞叹，带着由衷的佩服，“这般复杂的路线，走过一遍便能分毫不差地寻回。”
她引领林无晦从一处不起眼的侧门进入，避开了前厅的喧嚣。内部通道铺着吸音的柔软材质，环境顿时安静下来。
“圣使大人，这是为您准备的房间。”氘姬恭敬地说道，伸手打开了房门，“里面一应设施还算齐全，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即可。”
林无晦迈步走了进去。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一切纷扰暂时隔绝。
能量净化系统平稳的运行，维持着令他舒适的微酸性环境。
林无晦缓缓摊开右手手掌——一丝呈现出不稳定灰白色的能量流，如同纤细的、挣扎的游丝，在他掌心上方悬浮、扭动。
这是下午他为岩盐梳理能量场时，从其体内抽取的一小缕本源能量样本。这能量异常混沌，其中同时纠缠着代表酸性的尖锐躁动与代表碱性的绵密滞涩。
两者并不融合，而是在一种绝望的对抗中彼此侵蚀、消耗，如同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宿敌，不断释放出无效的“熵”与“痛苦”。
这是岩盐身体长期承受隐痛、能量场极度不稳定的根源。
禁忌之子、电荷退化症…… 他心中默念。
存在即痛苦，无法根治。
如果酸与碱注定无法在个体内共生，那么，整个离子人族群呢？
绝对的隔离，导致了活力的衰退。强行的结合，又引发了毁灭性的冲突。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掌心中，那缕属于岩盐的混沌能量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活力，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彻底消散于无形，只留下一丝淡淡的咸涩余味——那是氯化钠析出瞬间的味道，是泪水的味道。
林无晦握紧了空空如也的手掌，寻找那本可能记载着“水”之谜的日记，似乎，不能失败。
-
迟哲是在第二天一早到达缓冲城的。
当然，缓冲城并无真正意义上的白昼与黑夜之分。太多的伤痛需要治疗，太多的慌乱需要镇抚，来这里的人没有时间浪费在象征着休息的夜晚。
除了——
“都督还没起床吗？”
“没呢，琉砂姐姐都着人来问两次了。”
“那，我们要不要……”
沈亓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要不要什么？”
云卷、云舒同时惊喜地回头，齐声唤道：“都督，你起啦！”
十五岁的双胞胎姐妹举止间满是活泼与灵气，杏眼配樱唇，清脆配灵动，两条麻花辫扎在脑后，与缓冲城内主流的阴郁压抑实在不搭。
她们还记得沈亓送她们到这里时说过的话：缓冲城太吵、也太暗了，所以我要在这里留下一点干净的东西。
“嗯，昨夜处理了点事，睡得有点晚。”
沈亓信步从楼梯上走下。难得不用穿制服的日子，他换了一身墨色为底、暗绣云纹的常服，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口。
云舒快人快语：“我跟姐姐正商量着要不要去叫您起床呢。”
云卷补充道：“络合大人来了两次了，问您什么时候去悬壶殿。”
沈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语气轻松：“不急，我们等个人。”
云卷、云舒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但沈亓没说，那就是不需要问。两个小姑娘又转问沈亓早饭打算吃什么。
“都督，厨房准备了清粥和小菜，还有您上次说还不错的晶菇包子。”
“还有还有！我们试着用缓冲城特有的甜浆果做了些小点心，不太甜，您要不要尝尝看？”
-
“圣使，殿下，过了前面星子涧，便是琉砂女皇所在的悬壶殿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氘姬特意身着灰色离子人戴帽风衣，遮住一头银蓝色亮发，向身后三人介绍道。
迟哲和杜唯仅都身穿特制防护服。杜唯仅是硝酸护卫队一支小队的队长，在一次外出任务时被发现了电荷退化症的病征，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们今天“求医问药”的主角。
迟哲平日里在酸帝国养尊处优，极少需要穿戴这种抑制自身能量场的防护服，此刻正一边努力适应着那种压抑感，一边皱着眉打量前方那片建筑群：“那片地方叫……星子涧？”
氘姬看着不耐却强忍着脾气的硝酸小殿下，忍俊不禁地解释：“对，星子涧——缓冲城最大的人类驿站。您看那些错落分布的屋舍，点缀在通往悬壶殿主路的山坡上，是不是像洒落的星辰？”
“而且这里位置特殊，是前往悬壶殿的必经之路。其实这星子涧，在知情人口中还有个更常用的名字，叫做‘东居’——啊！”
氘姬未尽的话戛然而止，化为一声短促的惊呼。
一个物件正朝林无晦的面门精准飞来，被他反应极快地抬手接住。
那是一个……球？
在离子人的审美看来，这实在是个古怪的东西。
它并非由纯净的能量或晶体构成，而是用某种色彩鲜艳，甚至可以说艳俗的织物紧紧包裹填充而成，表面还缀满了细碎的、亮晶晶的饰物，在周遭的光线下反射出过于直白的光芒，充满了人类毫不掩饰的、张扬的热情。
此刻，林无晦、氘姬、迟哲、杜唯仅，四双眼睛同时抬起，或锐利或惊讶地看向那球的来源方向——
星子涧那栋最显眼建筑的二楼栏杆处，一人正慵懒地斜倚着。
他今日未穿官服，一身墨色常服更显风流蕴藉，嘴角噙着一抹明艳至极的笑容，那双桃花眼灼灼地锁在林无晦身上。
那神情，不像是在看一位身份尊贵且力量强大的异族圣使，倒像是在看自己千挑万选、终于觅得的意中人，眼波流转间，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得逞的狡黠。
他身后探出头的两位人类少女，一左一右，扒着栏杆，两双酷似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楼下那位接住“绣球”的冷峻公子的好奇，以及一种……仿佛看到自家小姐终于觅得佳婿般的、带着善意与兴奋的打量。
那眼神纯净而直接，毫不掩饰对林无晦外貌与气度的惊艳。
星子涧前的街道上，本就聚集了不少排队等待前往悬壶殿求助的各色人士。他们大多面带愁容或伤痛之色，然而此刻，也被这突兀而戏剧性的一幕吸引了目光。
这情形，与林无晦今早所说的“低调行事、隐匿身份”完全背道而驰。
林无晦从“星子涧”与“东居”这两个名字所带来的微妙思绪中彻底回神，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被迫接球的举动有多么不合时宜。
他熔金色的瞳孔中瞬间凝结起寒霜，握着那艳俗织球的五指猛地收紧！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那织物球甚至来不及发出更多哀鸣，便在他掌心被精纯而霸道的酸性能量瞬间碾磨、分解，化作一撮焦黑的残渣，从指缝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股带着强烈排斥与警告意味的能量冲击波，以林无晦为中心，毫不客气地朝着二楼栏杆处的沈亓直撞而去！
嗡——！
能量波在距离栏杆尚有数尺之遥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激荡起一圈圈清晰可见的空气涟漪——那是“星子涧”外部自带的防护能量罩被激活了。攻击被挡下了。
林无晦眼神一凛，眯起的金眸中危险之色更浓，周身能量再次开始聚集，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
沈亓见状，脸上那明艳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玩过头了”的无奈。
他立刻扬声，同时身形利落地从二楼栏杆处一跃而下，衣袂翻飞间，已轻盈稳健地落在林无晦面前，挡住了他再次攻击的路线。
“哎呀呀，手下留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
“圣使大人恕罪，沈某一时失手，这球……没惊着您吧？”
林无晦彻底确定了，沈亓就是故意的。用这种拙劣又引人注目的方式，强行挑明他的存在，点破他酸族圣使的身份。
为什么？
林无晦心中冷意弥漫。是想引起悬壶殿里那位女皇的注意？还是想引起碱族的注意？
他散去掌心凝聚的能量，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沈亓的脸，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前几人听清，不掩居高临下的漠然：
“沈总督的‘失手’，倒是别具一格。下次，还请看好你的……玩具。”
沈亓脸上立刻堆起从善如流的笑容，甚至还带着点受宠若惊，仿佛林无晦肯跟他说话已是莫大的恩赐。
语气诚恳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圣使大人教训的是，沈某一定谨记，绝不敢再……”
他话未说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冲突已随着林无晦散去能量而告终时——
林无晦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几不可查地轻轻一勾。
一道精纯至极、凝练如无形针尖的酸性能量，悄无声息地破空而出，其速之快、其控之精妙，甚至没有引起周围能量场的明显波动。
它不去攻击沈亓的身体，而是如同最灵巧的织工，精准无比地沿着沈亓那身墨色常服的袖口与裤腿边缘，轻轻“吻”过。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热刀切入冷油的声音响起。
沈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只感觉双臂和双腿同时一凉！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原本合体笔挺的长袖与长裤，自手肘与膝盖以下的部分，竟如同被火焰燎过，又像是经历了千年的时光风化，瞬间化作极其细密的、带着焦糊味的黑色粉尘，簌簌飘落！
几乎是眨眼之间，沈总督那身风流倜傥的墨色常服，就变成了一套颇具“前沿风尚”的短袖短裤，露出他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与小腿。
一阵微风吹过，残留的布料边缘还在飘散着最后的尘屑。
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其实少了几块布料的衣服并不影响总督大人的威严与无可争议的外在。只是这布料变少的方式……
以及短裤配皮鞋的搭配……
氘姬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几乎要冲出口的笑声。迟哲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嘴角疯狂上扬，赶紧别过脸去。连一向严肃的杜唯仅，防护面罩下的脸都扭曲了一下。
站在二楼栏杆处的云卷云舒更是惊得捂住了小嘴，两双大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自家都督那突兀的“新造型”，又看看下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做的酸族圣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亓低头，看了看自己突然变得“凉爽”的四肢，又抬头看向对面依旧一脸冰山、连眼神都没多给他一个的林无晦。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变得参差不齐的袖口，语气里充满了奇异的赞叹：
“圣使大人……好精准的控制力，好厉害的……手段。”
他目光灼灼，非但没有表现出被激怒，反而像是被彻底取悦了，“沈某这身行头，看来是入不了圣使的眼，非要亲自帮我‘修改’一番了？”
“只是……”
他话锋一转，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刻意带着暧昧气音的语调说道：
“圣使大人若是不喜沈某这身衣裳，大可直言，沈某必定立刻沐浴更衣，扫榻相迎……何须劳动您亲自出手，‘宽衣解带’呢？”
明明说出口的话语轻佻无比，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住林无晦。
仿佛“星穹协定”签约仪式事故的重演，高傲的离子人，生来就适应这该死的世界的离子人，享受着与生俱来的力量、却对人类的挣扎与痛苦冷眼旁观的离子人，用所谓“纯净”与“秩序”作为借口、行种族压迫之实的离子人……
“这份见面礼，沈某记下了。”
他笑得越发灿烂，心底的杀意也越发凝实。
其实衣服被烧了也还是帅的，只是我们沈77太记仇罢了[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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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禁忌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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