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沓纸币中大面额的很少,一分五分一毛的居多。这些带着汗渍和油污的纸钞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在李秋华心中却比花香更让他陶醉。
李秋华郑重的将那些纸币拿在手中,一张一张仔细的数着,最后确定出的数字与他记忆中一样,坛中纸币一共是九十八块三角零四分。
这些纸币不多,但每一张都来之不易,全都浸透着他辛苦的汗水。有一些一些,他甚至能轻松的说出其中的来历。
比如,那张边角缺损的五毛钱,是去年三伏天帮公社挑粪得的。他还记得那天日头毒得晃眼,他咬牙走在路上,汗珠子滴了一地。
还有这张一元的,那是去年除夕给公社杀猪挣的,那上面褐色的斑点应该就是不小心蹭上去的猪血。
那阵子天气特别糟糕,雪下得鹅毛大,他握着杀猪刀的手冻得发紫,但接过这张带着猪油味的钞票时,心里滚烫得像揣着个火炉。
还有那几张看起来很新,闻着还有一股淡淡鱼腥味的纸钞,那是他开春时从河里捞鱼到黑市上换来的。
初春的河水还带着冰碴子,冻得他牙齿打颤。捕到鱼后舍不得吃,趁着夜色挑到十里外的黑市去卖,换回这些带着鱼腥的零钱。
李秋华用他那与年岁极不相称的粗糙手指,在这些纸币上轻轻抚过。这些皱巴巴的钞票是他全部的底气和希望,能帮他建成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理想中的家。
可这些钱,离真正帮他建成一个家,又差的很远很远。
他早就打听清楚了行情。现在盖三间最简单的砖瓦房,少说也得六七百。这还不算厨房、杂物间,更别提围个像样的院子。若将这些都办齐,再添置了家具,少说也得一千块。
一千块呀!李秋华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数字,觉得这笔数目是那样高不可攀。
他真的已经很努力的在赚钱了,奈何能存下的还是很有限。自己要吃喝,偶尔还得给家里交一点,最终能存下的就只有这么多。他有时候半夜醒来,想到自己的境遇想想满是未知的将来,心里就跟压了块石头似的。
好在李秋华是个乐观的性子,他愁了一会便又开始劝自己,与其发这没用的愁,不如这几天多去城里转转,万一若是能赶上粮站卸货,凭空又多了一笔收入。
打定主意,李秋华心里顿时敞亮多了。肚子在此刻适时地咕噜了一声,提醒他该吃饭了。
李秋华麻利地生起火,把中午剩下的半锅红薯稀饭热了热。稀饭早就凉透了,红薯也发了黑,但他吃得津津有味,连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
吃完一抹嘴,他赶紧躺下休息,心里继续盘算挣钱的法子。
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
秦秧苗推开吱呀作响的篱笆门时,挂在上头的铃铛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音。屋里立刻传来一阵窸窣声,陈秀娥嗖一下从炕上爬起来:“当家的,是不是那死丫头回来了?”
说罢爬到窗子低下,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仔细辨认,来人不是秦秧苗又是谁。
陈秀娥咬牙切齿:“这个不省心的死丫头,还知道回来!”
“老三,”秦大兴隔着窗子喊了一句,“老三,锅里给你留了饭,吃完了进屋说话。”
秦秧苗早就料到这一遭。闻言答应一声,三两下填饱肚子,就往她爸妈屋里来。
推门进屋时,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爸。”
秦大兴盘腿坐在炕上,问闺女,“这么晚才回来,刚才上哪去了?”相比陈秀娥秦大兴要沉得住气多了。
秦秧苗不打算绕弯子:“爸,您是想问今天到底咋回事吧?”说到这儿她先是扫了陈秀娥一眼,而后才道:“我妈是不是已经跟您告过状了?”
陈秀娥张嘴就骂:“死丫头,什么告状,都你自己做的那些丢人事。”
“爸!”秦秧苗突然提高音量,眼圈微微发红,“您见过哪个当妈的这样糟践亲闺女?这个家...这个家还容得下我吗?”
陈秀娥还要发作,秦大兴一个眼神甩过去,她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悻悻地闭了嘴,只一双眼睛还恶狠狠地盯着闺女。
“老三,说说咋回事吧!”秦大兴给自己装好烟锅,火柴"哧"地划亮,映出他皱纹里藏着的疲惫。
“爸事情是这样的......”秦秧苗深吸一口气,从中午三叔家的稻穗送信儿开始说起。她一字不落地将事情原委道来,半点没替陈秀娥遮掩,“我从三叔家出来,因怕叫不来您又要挨骂,就在外头瞎转悠,刚巧就碰上了我那同学。”
“大过年的遇上了,免不了要说几句吉祥话......”她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偏巧刘小海那醉鬼看见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满嘴喷粪的乱嚷。不一会儿就引来一群人看热闹......”
秦大兴的烟袋锅在炕沿敲得咚咚响,火星子溅了一地。
“大白天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三言两语就解释清了。”秦秧苗抬起头,眼圈发红,“孙柏嫂子闻讯赶来将人拉走。本来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谁知我妈忽然冲出来,对我又打又骂,还不由分说就认定我跟李秋华不清白。”
陈秀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指死死揪着衣襟,她没想到事情是这样。
说到这儿秦秧苗冷笑一声:“我长这么大,”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头一回见着亲妈,这么急着往自己亲闺女头上按屎盆子。”
“你胡说!”见闺女将责任全推给自己,陈秀娥又急又气,扑上来又要动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屋里瞬间安静:“你个搅家精!我让你给自己闺女身上泼脏水。你心里有气冲我来,那闺女撒气算什么本事?”他的声音越来越哑,“现在好了,全村都看咱家笑话,闺女好好的名声全让你毁了,这下你满意了?”
陈秀娥捂着脸,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蔓延到心里。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那会儿她确实是憋着一肚子邪火,像着了魔似的不管不顾起来。可...可她哪想到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陈秀娥心里翻江倒海。当时她真以为老三在外头勾搭汉子——谁让这丫头从来不肯顺着她的意思来?但凡秧苗听话些,她至于这么疑神疑鬼吗?
当家的那番话像刀子似的扎在心上。陈秀娥身子微微发抖,眼泪洇湿了前襟。她这么做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这些年她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哪件事不是尽心尽力?怎么到头来倒成了搅家精?
一股说不出的委屈涌上心头,陈秀娥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掌心闷声啜泣起来。
看着这样的陈秀娥,秦秧苗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痛快,将自己刚刚去找李秋华的事说了出来。
秦大兴听完闺女的话,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烟袋锅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半天合不拢,脸上的皱纹都僵住了:“啥?你要嫁给李秋华?”
陈秀娥的哭声戛然而止,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已经忘了擦。她猛地直起身子,声音都变了调:“你疯了不成?那李秋华要啥没啥,连个遮风挡雨的屋子都没有!”她扑上来抓住闺女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肉里,“谁傻疯了才会嫁给他。”
突然,她浑浊的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还说你们没事!要是真没事,你凭啥上赶着要嫁他?”
秦秧苗冷冷地看她一样:“现在全村人都看见你在大街上骂我勾搭汉子。你以为这事能就这么算了?”她的声音冷的像淬了冰,“过年正是传闲话的好时候,用不了三天,这事就能传遍十里八乡。我不趁着事情没闹开前嫁给李秋华,是等着人日后往咱家院里扔破鞋吗?”
这话听得陈秀娥一个哆嗦,前几年批斗会上那些戴高帽、游街的场景突然在眼前闪过,她吓得缩了缩脖子。
“不...不至于吧?”陈秀娥声音发虚,“这都啥年月了......”
秦大兴狠狠瞪了老伴一眼,这些事谁能说得清呢?
他气的胸口剧烈起伏,多想打这个糊涂东西一顿出出气,可打了又能怎样?只会让外人看更多笑话。他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在手里攥得咯吱响。
“老三,”秦大兴叹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你先去睡吧。这事......容我再想想。”他疲惫地摆摆手,“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急不得。”
秦秧苗确实累极了,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她也知道秦大兴需要一段时间消化这事,闻言便轻轻点头:“那我先回屋了,爸。”
“去吧。”秦大兴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眉毛拧成了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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