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
我像一袋被遗弃的垃圾，沉重地砸进沙发深处。
西装勒着酸痛的肩胛骨。领带早被我扯松了，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像一道无力的绞索。
空气里弥漫着泡面，烟灰的余味，混合着长久未通风的沉闷，令人窒息。骨头缝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粘稠的疲惫，从脊椎一路爬升，牢牢糊住整个大脑皮层。
陷进这团陈旧的织物里，烂掉，蒸发，变成一粒无人察觉的灰尘。
喉咙干得发痛，火烧火燎。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冰箱门被拉开，惨白的光线瞬间刺破黑暗。冷藏室里空旷得可怜，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啤酒罐，还有一盒酸奶，盒盖上凝结的水珠早已干涸
就在这时，手机在裤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嗡……贴着大腿的皮肤，沉闷而固执。
屏幕的蓝光在昏暗的客厅里突兀地亮起，映亮空气里浮动的微尘
指尖沾着冰箱的寒气，划过屏幕时留下模糊的水痕。
“喂？”
声音出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卧槽！东子是你吧？”林峰的大嗓门立刻炸开，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属于阳光和啤酒泡沫的热烈，穿透电流直刺耳朵
“这声儿咋那么粗？又肝到几点？你们公司，真不把人当人啊！”
我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些，另一只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嗯……刚弄完。”我含糊地应着，背靠着冰箱门冰冷的金属面，试图汲取一点支撑的凉意。
“大事！天大的喜事！”林峰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亢奋
“下周六！地方“好味道”，高中毕业这么多年第一次大型同学会！老班长亲自操刀，能来的全得来！就差你这尊大佛了！哥们儿可专门第一个通知你！”
同学会。
这三个字像三块沉重的砖头，猝不及防砸进我死水一潭的意识里
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张模糊又清晰的脸：喧闹的教室，弥漫粉笔灰压缩在记忆角落的青春残片，被粗暴地翻搅出来。
随之翻涌上来的，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倦怠——应付旧日面孔、重提陈年往事、在推杯换盏中小心翼翼地维持体面……光是想一想，就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一丝气力。
我闭上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厌恶的敷衍
“……再说吧。最近……项目收尾，太累。”
“累？谁不累啊大哥！地球离了你就不转啦？”林峰在那头嚷嚷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像是卖关子，又像是刻意营造某种效果。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带着点难以捉摸的促狭。
“还有谁？”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心脏毫无预兆地收紧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种模糊的、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脊椎。
“嘿，”林峰的笑声更清晰了，清晰地传递着一种看戏的恶意，“刚收到的线报，咱东哥曾经的专属男仆，现在的霍总也！回！国！了！就这两天的事儿！你说巧不巧？”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塑料外壳里。
“谁？”我的声音绷得很紧，干涩得几乎发不出音。
“还能有谁？”林峰的声音带着一种轻快的残忍，像钝刀子割肉，
“霍骁”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咒语。仅仅两个字，精准地砸碎了所有的伪装。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手机还贴在耳边，林峰在那边“喂喂喂？”地喊着，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滚烫的呼吸，含泪的眼，离开的背影
“喂？？”林峰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而聒噪。
“我……”我艰难地喘息着，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酸奶……打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真没事？”
林峰的声音里透出点狐疑。
“……嗯。”
我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尽管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手指用力抹了一把溅到下巴上的酸奶，那冰冷滑腻的触感令人作呕。“聚会……我去。”
林峰的疑虑瞬间被高兴取代，
“下周六晚七点好味道酒楼‘’！不见不散啊！你赶紧收拾收拾，别对着你那破项目鞠躬尽瘁了！挂了！”
忙音响起，嘟嘟嘟……单调而空洞，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
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沉闷地掉在沾满酸奶污渍的瓷砖地上。我甚至没力气弯腰去捡。
下周六傍晚，“好味道”门口霓虹闪烁，金色大字在暮色里招摇。空气里飘荡着食物油脂的香气和隐约的喧嚣。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阵没来由的、沉闷的悸动。
戚振东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收拾自己，头发精心打理过，几缕刻意垂下的额发软化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甚至喷了点儿清冽的木质调香水
车窗映到的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绷紧，是一副无可挑剔的精英皮囊，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彻底驱散的沉郁和疲惫，泄露着内里的空洞。
戚振东推开了沉重的门。
喧嚣声浪混合着酒气、香水味和久别重逢的嘈杂问候，瞬间将他吞没。
水晶吊灯的光线过于明亮，晃得他眼前发花。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带着夸张的笑容涌过来，拍打着他的肩膀，说着“戚总大忙人啊！”“风采不减当年！”之类的客套话。
他扯动嘴角，挂上那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得体地应酬着，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又带着怯懦地搜寻。
然后，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看到了霍骁。
霍骁站在靠窗的位置，身边自然地围拢着几个人，如同众星拱月。
岁月似乎对霍骁格外仁慈，甚至可以说是馈赠。
曾经的雌雄莫辨被一种沉淀下来的、极具张力的英俊所取代。那份“美丽”依旧存在，却不再脆弱。
他的皮肤依旧白皙，在璀璨的灯光下仿佛笼着一层柔光，眼尾被岁月刻下极淡的纹路，非但不显老态，反而为那眼眸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魅力
他穿着剪裁极佳的烟灰色高定西装，领口随意地敞开一小截，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和一小片紧实的肌肤。
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块线条简洁却价值不菲的腕表。
随意地站在那里，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人说话，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极淡的笑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尖锐的、带着锈迹的心痛感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
霍骁似乎感应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甚至带着灼热痛感的视线，微微偏过头来。
目光穿越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戚振东
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瞬间烫得
戚振东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
“好久不见，振东”
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记忆中清朗的少年音，而是低沉、醇厚，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稳稳地落在戚振东耳中。
戚振东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一瞬。精心粉饰的平静瞬间布满裂痕！
曾经更在自己屁股后头，被人开玩笑是自己老婆的人，此时此刻身边站着别人，现在客客气气的喊自己名字
心酸对方的疏离心痛这么陌生的态度又开心这好久没听见的“振东”
他需要掩饰！需要转移！需要把这份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和心痛压下去！
“霍骁。”
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回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脸上那个完美的笑容僵硬地扩大，眼神却像被烫到般迅速垂下，落在了被斟满的酒杯上。
接下来的时间，无言成了一种无声的煎熬和隐秘的沉溺。
他端着酒杯，混在人群中，应酬着，笑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但他的感官仿佛只为一个目标服务——捕捉霍骁的每一个细微动态。
他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又带着刺痛地偷看
看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在灯光下如何熠熠生辉
看他握着酒杯修长的手指，
看他微微颔首倾听时，额前垂落的一缕黑发
每一次偷看，都像在心脏的旧疤上撒了一把盐。
他像个躲在暗处的窥视者，贪婪地汲取着那耀眼的光，却又被那光芒灼伤。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却无法浇灭心口那簇冰冷的火焰，反而让偷看的视线变得更加不受控制，更加……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觥筹交错间，老班长红光满面地拍着桌子提议：“不行不行！这才哪儿到哪儿！咱们转场！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云顶’酒店顶层的酒吧，霍总难得回来，必须尽兴！走走走，我请客！”
人群立刻响应，欢呼着要转场续摊。
霍骁抬眸，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那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了角落里的戚振东，快得让人抓不住痕迹，却让戚振东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霍骁唇角勾起一个更明显些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令人信服的魅力：“班长客气了。这地方不错，刚回国明天要处理相关的工作，不能陪大家尽兴了，为了赔罪我来安排。”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却坚定地看向老班长和在场的几位昔日老师，“张老师，王老师，你们几位今天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剩下的，”
他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同学们，最后再次不着痕迹地扫过戚振东紧绷的侧脸，“还能折腾的，去‘云顶’再喝一轮，叙旧，我买单。”
温和得体，却带着一种上位者天然的决策力，将所有人的去向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容反驳。老师们笑着点头，同学们欢呼雀跃。
“霍总大气！”
“跟着霍总有肉吃！”
“走走走！去云顶！”
人群开始兴奋地移动，收拾东西，准备转移战场。
霍骁从容地站起身，深灰色的西装勾勒出他挺拔完美的身形。他一边和身边兴奋的同学说着话，一边自然而然地、仿佛只是随意地，朝着戚振东的方向走了过来。
僵在原地，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霍骁在他面前站定，深邃的眼眸如同深潭，清晰地映出戚振东此刻强装的镇定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慌乱与……被捕捉到偷看的狼狈。
“振东” 霍骁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只有我能感受到的探究，“一起去？” 他的目光落在戚振东几乎空掉的酒杯上，又缓缓移回他的脸上，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看我，一直在看。
一旁的林峰知道戚振东工作狂的驴脾气，想打个圆场，帮忙拒绝，听见旁边这位工作狂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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