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银烛途经栖鹤轩时,看见紧锁的门下探出一朵紫色的杂花。
满园荒芜,倒是这抹亮色来得叫人心喜。
银烛随手折下那朵小花,小跑着进了明华堂。
姜时雪正百无聊赖靠在榻上翻看话本。
她随手翻了两页,只觉都是些重复的套路,没趣极了,随手将话本丢到一旁。
银烛见了,将随手折下的小花递过去,急急忙忙道:“姑娘可是嫌这话本无趣?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姑娘想不想听?”
姜时雪躺在榻上没有动作,耳朵却悄悄竖起来。
银烛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太子数月前奉命前往荆州查探澄河决堤一案,身受重伤,回宫颐养了许久。
也不知为何,太子这伤迟迟不好,常常陷入昏迷。
偏偏这时圣上任命二皇子协办科考一事,朝中议论纷纷,都猜测若是太子继续如此,恐怕储君位置要变。
姜时雪听得直打哈欠:“朝堂之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烛急了:“姑娘听我说完。”
她长话短说:“奇就奇在殿试当日,有人提笔写下的文章,竟和太子昔年所作的一篇文章相差无几!”
太子昔年文章又怎会出现在春闱举子笔下,圣上大怒,当即怒骂太子:“虽在病中,却敢徇私舞弊,若非朕昔年偶然翻阅此文,今日岂不是要被尔等蒙蔽其中!”
“偏偏那举子在牢中喊冤,说这文章被收录在一本诸多举子间流传的册子中,他只是苦读这册子,并不知文章出自何处。”
“圣上怒不可遏,严查此事,竟发现那册子里许多文章都与今年科考的试题相关!”
姜时雪眉心跳了下:“圣上是怀疑太子舞弊?”
银烛点头:“正是呢,圣上命人将东宫掘地三尺,这一查,便查出古怪来。”
“与人勾结的证据没查出来,倒是查出来太子日常所用的熏香、徽墨中都被人掺了毒!”
姜时雪一惊:“那么大胆?”
“可不是!据说那毒轻易查不出来,假以时日用的话便会使人神智不清,行动迟缓,最后肺腑出血,暴毙而亡……”
“据说搜宫的时候,太子昏迷不醒,直到太医施针,他才堪堪醒来。”
姜时雪缓缓直起身来:“太子中毒……也算救了他一命。”
若非这毒,他便是百口莫辩了!
正因为中毒,太子时常昏迷,有人偷盗他的文章散播到外面也解释得通。
姜时雪想到什么:“今年科考不是由二皇子协办吗?科举舞弊可是重罪,二皇子就没受牵连?”
“都知道圣上偏爱二皇子,二皇子如今因为办事不力被禁足一个月,算是小打小闹。”
姜时雪不免为那素未谋面的太子心有戚戚。
又被人设计与科考舞弊相关,又被人下毒暗害,这太子当得可真不容易。
“太子险些被害,这些时日群臣的上书都要将皇宫淹了,许多大臣都在为太子抱不平。”
说起这个银烛也有几分纳闷:“咱们圣上可真是偏心,半句不提二皇子的过失,倒是说要好好补偿太子,只是这补偿方式嘛……”
“怎么补偿?”
“说是要给太子选妃,好作安抚之意。”
姜时雪没忍住嗤笑:“选妃?”
这也算补偿?
她旋即又想,太子背后虽有荣国公一脉,但到底比不得尤贵妃和二皇子深受圣上宠爱。
嫁给太子?说不准将来要么跟着他被砍了脑袋,要不就被流放边疆死在路上……
她打了个寒战。
还好如今她是个寡妇。
***
“陛下偏心呢!”
女人的声音娇得要滴出水来一般。
虽还是冬日,尤贵妃却只着一件薄薄的凤蝶穿牡丹浣花锦裙,笼着雪狐披肩,胸前红艳的鸽子血衬得肤白胜雪。
她生得丰腴,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斜着眼瞧人的时候能叫人骨头都泛起酥来。
此时尤贵妃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将桌案上的五色玛瑙插拨弄得清脆作响。
这里原本放着一尊兽首香炉,只是因为近来的东宫投毒案,嘉明帝觉得晦气,叫人将所有的熏香尽数撤去。
二皇子被禁足,嘉明帝也连带着冷落了尤贵妃好几日。
但尤贵妃哪里是等闲之辈,日日变着花样往勤政殿送吃食,天天在嘉明帝面前晃荡。
到底是陪伴了多年的女人,嘉明帝虽然依然冷着脸,心里的气却已经消了大半。
尤贵妃微微俯身,靠近嘉明帝,指尖点上他手里的花册,含嗔带怨说:“太尉家的程大姑娘,陛下说过是要留给羡儿做正妃的!”
嘉明帝咳嗽了一声,将花册翻到下一页。
尤贵妃只瞧了一眼,又不情愿了:“阳羡郡主出身成国公府,陛下不是说徐家势大吗?若是把她赐给太子做太子妃……”
尤贵妃软绵绵靠过去,轻轻揉着嘉明帝的肩膀:“恕臣妾直言,太子若得阳羡郡主,恐怕如虎添翼呢……”
嘉明帝揉着眉心将花册抛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贵妃说说看该如何?”
嘉明帝提点道:“太子被人蓄意投毒,又被人陷害与春闱舞弊一事相关,朕这个做父皇的既然已经许诺要给他补偿,又怎么好以小门小户的女子搪塞他?”
尤贵妃话里带笑,只是一双眼睛里却藏着阴毒:“依臣妾看,与其选那高门贵女,不若陛下叫太子自己挑自己合心意的,陛下拳拳之心,太子定能领会。”
这话倒是说道嘉明帝心坎里去了。
他沉吟片刻,叫来吴公公:“将花册送到东宫去。”
他将吴公公招近,低声吩咐了几句。
吴公公垂首告退,听到尤贵妃娇声问圣上:“陛下,我们羡儿的婚事什么时候定下来呢?您可是说好了,要将程家大姑娘指给羡儿的……”
“朕是有此意,但也要看程太尉愿不愿意……”
东宫。
祁昀刚刚用完药,脸色苍白靠在榻上,眼底一片浓重黑青。
吴公公将花册呈上,说明嘉明帝旨意。
祁昀挣扎着下了榻,接过花册谢恩。
吴公公忙抬手虚扶:“殿下快好生歇着。”
他心中不忍,但还是只能如实说:“圣上的意思是……太尉之女以及阳羡郡主性子娇蛮,恐怕不堪为殿下良配,特意叫小的提点殿下两句。”
祁昀苍白修长的手指在花册上停留了一瞬,片刻后,他不着痕迹翻过那两页,道:“父皇思虑周全,那孤便看看旁人。”
吴公公松了一口气,弓腰说:“殿下慢慢看着,小的先告退了。”
祁昀吩咐人将吴公公送出宫。
他目光落在那花册上,眼神冰冷。
是夜,皇宫已经陷入一片黑沉寂静中,冷渊无声无息出现在临渊阁。
祁昀手中卷着书册,仍未歇息。
冷渊禀报:“殿下,宋、杨两家动作太快,属下虽然收集到部分参与舞弊的证据,但更多证据都被他们销毁了。”
“现下手中这些,恐怕不足以掰倒他们,只能叫圣上疑心再起。”
冷渊不敢直视祁昀。
此番他们布置周全,殿下还吃了那么多苦,没想到最后圣上竟是轻轻放下,包庇之意昭然若揭。
圣上偏宠至此……实在是叫人寒心。
……其实自殿下失踪归来那一日,他便已经瞧出圣上的冷淡之意。
殿下在外,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圣上却只说了一句:“庄梁尚潜逃在外,你身为太子,不能分辨奸佞,实为失职,念在你身受重伤,朕便免了你的处罚,回东宫思过吧。”
父子做到这个程度,就是旁人也不免心有戚戚。
临渊阁前栽种着墨竹丛丛,仍是冬末,竹叶枯黄,萧瑟光影落在祁昀眉眼之上,愈添孤寒寥落之意。
许久之后,祁昀淡淡道:“证据压在手中。”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无论是春闱舞弊,还是二皇子借由科考私结党羽,父皇此番已作处罚,不会再掀起多大风浪。”
冷渊:“可是殿下……”
祁昀淡淡道:“私结党羽,说来也只是开头,并未落在实处。”
“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酣睡,待到父皇觉察到真正的威胁,再将此事一并捅出。”
“殿下的意思是……”
祁昀将书册放下:“养虎为患,自取灭亡。”
冷渊眸光微动,也沉下心来:“属下明白了。”
祁昀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随口问:“还有其他事情么?”
冷渊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是秦家,秦家那二公子马上就要成婚了。”
祁昀微抬眼睫:“秦鹤年?为何没听到消息。”
冷渊解释:“近来因为春闱舞弊一事满朝风雨,秦家许是不好声张。”
那秦二公子身体不好,一直远离朝堂,不大与旁人来往,祁昀与他也只不过有几面之缘。
祁昀道:“从库房里挑件合适的礼物差人送去。”
冷渊应是,又说:“不过殿下,属下听闻秦二公子要娶的人,出身余州姜氏。”
话音落,冷渊注意到自家殿下神色冷了两分。
“据说这新嫁娘此前同秦家二公子并未见过,乃是生辰八字与秦家二公子极为吻合,秦家娶来权当冲喜。”
冷渊见祁昀没什么表情,知趣道:“属下去挑礼物了,先行告退。”
“此等无关紧要之事,又为何要单独来说与我听?”祁昀忽然开口。
冷渊眉梢轻动,将头埋得低了些:“那新嫁娘一路从余州赶来,此时正歇在秦府不远处的和欢酒楼,属下曾偷偷去看,只是秦家人守卫森严,属下只得远远看见一眼那新娘……”
他压低声音:“新娘带着面纱……眉眼倒是和姜姑娘有几分相似。”
冷渊注意到祁昀握住书册的指尖忽然变得青白一片。
年轻的太子缓缓抬起眼眸,眼尾薄褶锋利如刀刃。
片刻之后,他哑声道:“取我手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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