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疯了似的往下砸，便利店塑料棚被打得噼啪乱响，接缝处漏下的水珠冻得人骨头缝发寒。林澈缩在阴影里，湿透的旧夹克黏在背上，像块冰凉的铁皮。他眼眶深陷，颧骨高高支棱着，脸上挂满水珠子，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指甲缝里的油漆斑——剧团道具箱刚刷的朱红色，此刻在雨水里泛着暗褐。
橱窗里的进口止疼药盒亮得刺眼，标价牌上冰冷的数字直往心口里扎。小妍昨天疼得弓在沙发上打颤，把沙发巾抓出好几个破洞，嘴唇咬得发白...这念头像烧红的铁丝烫得他太阳穴突突跳。他猛地吸口气，一把推开店门。
铃铛脆响还卡在喉咙，他攥着药盒就扎进雨幕。身后炸开的叫骂被风雨裹得稀碎，可逃到巷尾时，三座铁塔似的影子压了下来。肩膀被巨力“哐当”按进泥水坑，臭水瞬间灌满鼻腔。
完了，这回真完了。污浊的泥腥味呛得他天旋地转。恍惚看见小妍蜷在霉味浓重的地下室，指甲陷进海绵垫子里的模样，胃袋像被铁钩子狠命绞紧。
轮胎碾水的滋啦声刺穿雨帘。两道惨白强光劈开黑暗，直直打在他眼皮上。林澈呛咳着抬头，水沫顺着下巴往下淌。乌亮的皮鞋尖停在脸前半尺，鞋面上清清楚楚映着张脸——半边脸糊着泥浆，头发打绺黏在破皮的颧骨上，那几道新鲜的血口子正混着泥水往下淌。
“傅...傅总？”保安声音陡然卡壳，活像被掐了脖子的鸡。
钢伞骨“啪嗒”收拢的尖响扎得人耳膜疼。傅承渊连根发丝都纹丝不乱，深灰羊绒大衣吃透了路灯光，水珠子滚在面料上跌成细碎的星芒。那人眉眼浓重得如同泼墨，睫毛密密匝匝垂下来，遮住幽深的眼窝。下颌线绷得像刀削石凿，鼻梁高挺得带着股剐人的压迫感。他伸出两根手指夹着薄纸，手腕一抖，纸张“唰”地拍在林澈**的衣襟上。
“名字签右下角。”伞尖戳着纸角，硬邦邦硌上林澈的肋骨头。
纸页抬头的鹰标刺进眼底——正是他熬了多少通宵偷拍的违规工地！林澈牙缝里挤出嘶吼：“滚你妈的！”话音未落膝弯就挨了狠踹，整张脸拍进泥水里。傅承渊突然俯身，冰冷的皮革味裹着雪松气息兜头罩下。那指节修长如雕的手钳住林澈的下颚，像捏件瓷器似的迫他抬头。咫尺间看清那人眼尾那颗小痣，点在冷白的皮肤上，如同雪地里溅落的墨痕。
“三院今早扣了两支人血白蛋白。”气息擦着耳廓刮过去。“药房傅家的。”
小妍在透析室里发青的嘴唇突然在眼前闪现。林澈浑身的骨头缝都结冰了，连睫毛上挂着的泥汤都忘了眨落。傅承渊抽手时，眉心几不可察地拧起一个褶——擦过林澈污迹的指尖正捻着丝帕一点点清理，帕边银线刺的鹰爪暗纹在雨灯下寒津津地泛光。
“警车来拉人，还是工地报到？”皮鞋尖碾着地上的药盒，铝箔板尖叫着变形，“说话。”
暴雨砸在棚顶简直要砸出窟窿。林澈抖得像风里枯叶，捞起那张被污水浸透的纸。指尖所触之处纸浆都软烂了，“安全监督员”几个字晕成扭曲的蜈蚣。胃里阵阵翻涌，酸水冲到嗓子眼。小妍在等他救命，再硬的脊梁骨也得砸碎了咽肚里...裤袋里的硬物突地一顶——那截他从老屋废墟刨出来的螺纹钢筋，冰凉硌着腿肉。
“嘶啦”一声便利店的灯牌彻底熄了。黑暗吞没街道的刹那，他咬碎腮帮里的肉，笔尖狠狠扎进烂纸。墨水像血一样在纸里洇开。刚划出一横，保安肥厚的手掌就硬抢过纸去，虎口刺青的青面鬼影一晃而过。
“早上六点闸机认脸！”吼声炸在耳畔，“慢一秒都算你旷工！”
车尾猩红的灯光烙在视网膜上。引擎闷吼着轧过深坑，泥浆暴雨般泼上他的头脸。林澈扑跪在污水坑里，额角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流。他疯了一样摸索裤袋，钢筋的冰棱子扎进手心，攥得指骨青白扭曲。远处医院住院楼的霓虹招牌在雨里泡大了，红光在他眼眶里跳。
爸被钢筋捅穿时喷出来的血...温热的，溅了满墙...脑仁突突地抽疼。
“操他妈的！”他野兽般嘶嚎着，抡起钢筋朝墙面猛砸——“哐当”巨响震得手骨发麻！碎裂的石灰簌簌落下，糊住工地围挡海报上傅承渊矜贵的脸。金闪闪的“穹顶之上”四个大字，被污泥糊成血块似的脏斑。
雨水顺着林澈的脖颈往下灌，刺得破皮处针扎似的疼。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泥水顺着裤管滴成暗色的小潭。指尖还在发木，那盒被皮鞋碾瘪的止疼药正躺在污水里，铝箔板炸开着参差棱角。
小妍的疼...这念头刚往心尖上拱，胃里就跟有活蛇在咬。他猛一弯腰，干呕声撞进暴雨里，却只呕出几口酸辣的苦水。
背后工地岗亭的射灯突然“啪”地亮起，像只独眼巨兽猛然睁开眼。惨白的光柱横扫过暴雨，铁皮围墙尖端的倒刺闪着寒光。光柱切开夜色的地方，映出林澈扭曲拖长的影子——黑黢黢的，像被踩扁了摊在地上的破麻袋。雨水砸在工地铁皮围挡上，“哐当哐当”像在擂鼓，震得他脑壳嗡嗡作响。
保安冲进岗亭，吼声被雨声吞了一半：“...闸机扫脸！慢一秒都...！”塑料窗被暴雨糊住，那虎头刺青的胳膊影子在里面剧烈地挥舞着。
林澈哆嗦着手指伸进裤袋，触到那截钢筋。冰冷坚硬，但已经被他体温捂出一点暖意。手指抠着铁锈上深深的刻痕——那是父亲当年刻上去的“林”字。腰杆子硬撑着挺了一寸，脚跟却像陷进了烂泥里。他抬脚狠狠碾过地上那张被污泥糊住的宣传海报，傅承渊那张完美的笑脸在他的鞋底下碎裂、扭曲。
“爸...”一股压不住的哽咽冲撞着他的喉咙，碎在风雨里，“对不住...”雨水糊了眼，他死命用手背去擦，颧骨上那点破皮火辣辣地燎着，可擦不清这漫天的大雨，也擦不净心口那滩烂泥。
雨点鞭子似的抽打下来，工地的闸门在冷雨里泛着幽蓝的光，像怪兽咧开的嘴等着吞人。那截钢筋烙着腿肉，隔着浸透的布料也能觉出冷硬的棱角。他挪动脚跟，湿透的鞋底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嗞啦”声。每走一步，积水便从裤脚灌进去，沿着冰冷的大腿往下淌。
距离闸机只剩七八步，保安岗亭的塑料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只映出虎头刺青的胳膊在里面急躁地挥舞，影影绰绰像在张牙舞爪的野兽。闸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像个眼睛。
林澈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泥污斑驳的手掌心里。小妍那张被疼痛折磨得失了血色的脸又浮现出来，她蜷缩在破沙发上，细瘦的手指抓着沙发布，青筋毕现。等哥赚到药钱...那绝望的哭声在耳边缠着雨水轰响。腮帮子被咬得酸胀发硬，尝到腥锈的血味，他猛地加速，踉跄着撞向前方的闸机。
闸机扫描红光亮起的刹那，林澈整个人撞在冰冷的识别台上。塑料台面上的雨水蹭了他一脸，刺鼻的工业胶味儿混着泥腥直冲鼻腔。机器“滴”了一声，红灯熄了。保安推开岗亭铁门的一条缝，油腻的脸上挤满不屑：
“林澈？往后站！踩脏地了没看见？”肥厚的指头戳着地面刚被雨水冲出的暗色水印。
林澈被粗鲁地拨拉到一旁站着的伞桶边上。后背猛地撞上冰凉的金属桶壁，震得他齿根发酸。冷风像找到了豁口，卷着雨丝就往他衣领里钻，整个脊背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
另一个保安抖着烟盒递过来：“老虎哥，点一根？”
虎头刺青的男人接了烟，叼在嘴角，打火机咔嚓一声，橘红的火苗舔着烟卷，在湿冷的雨气里飘起细瘦的蓝烟。他朝林澈喷了口烟圈：“新来的安全狗，看着点！”轻蔑得像是碾着只虫子。
林澈只觉得胃里的酸水又翻腾起来，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又尝到新的铁锈味。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破皮的位置。泥水顺着裤脚滴在锃亮的防滑砖上，溅开一小圈浑圆的污迹，像甩不掉的人生污点。
“咣当！”铁皮围挡那边突然传来金属碰撞的巨响，夹杂着粗野的哄笑和骂娘声。林澈下意识抬眼望过去，只见铁皮围墙的接缝处扒拉着几个穿脏污工装的脑袋，一个黄牙汉子正叉着腰对着墙根撒尿，淅淅沥沥的声音穿透雨幕。旁边有人看见了林澈，故意抬高了嗓子：
“啧啧，又来个刷脸的少爷？”
“什么狗屁监督员，看着那脸瘦的，怕是来讨饭的吧！哈哈！”
轰笑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砸过来。林澈倏地收回目光，只觉得后脖颈烧起一片滚烫，烧得那片被雨水浇透的皮肤都在痉挛。脸皮像被剥光了丢在雨水里踩，耳根子烫得要烧起来。他死命低下头，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嫩肉里。
安全狗...监督员... 这些词混着烟味泥腥和男人粗鄙的嘲弄，像无数把钝刀子搅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转身一头扎进这无尽的黑暗雨幕里，可双腿像被钉死在脚下这片泥泞的耻辱柱上。喉结滚了几滚，只有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一滴一滴，砸在泥水覆盖的防滑砖上，和他身上流下来的污浊泥流混在一起，蜿蜒着向前，被保安干净锃亮的皮鞋头无情地踢开。
他僵立着，像风雨里一片被打穿的破帆。伞桶冰凉的金属桶壁寒意刺骨，可他背上却闷出了薄薄一层汗，湿漉漉黏在内衣上。不远处的工人撒完尿，晃晃荡荡走开，肆无忌惮的尿臊气混着烟味，随着冷风一阵阵飘来，刮过他的鼻尖。
两个保安在岗亭挡雨的屋檐下吞云吐雾。穿着干净工服的值班队长撑着伞出来了，瞥一眼林澈，没说话，只丢过来一张硬塑料牌：“去材料科张老疤那儿领套工服！戴上工牌！记着，敢在工地没挂牌，踩到个钉子都得算你自己找死！”
硬塑料牌砸进林澈怀里，边缘刮得他小臂生疼。深蓝色的牌子，印着鲜红的“监督”两个字，挂绳冰凉。他下意识攥紧了那牌子，硬塑的棱角硌着掌心的掐痕。湿透的衣袖贴着皮肤，冰冷的布料像浸过雪的麻布片。他看着牌子上自己的照片——那是半年前在住建局拍的，照片上的脸虽然清瘦疲惫，但眼睛深处还有些不肯熄灭的光。
可现在……
保安抽完了最后一口烟，烟屁股弹在地上，“滋”一声被雨水浇灭。“傻杵着等爹妈来接啊？”虎头刺青的男人粗暴地挥了下手，指向通往工棚深处泥泞的土路：“张老疤就在堆材料的蓝棚子底下！滚蛋！”
林澈被这吼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攥紧了工牌和那截冰冷的钢筋，猛吸一口满是尘土、雨水、尿臊和烟味的空气，像要把肺叶都灌满刀片，一步一步沉重地迈向那片更深更暗的泥泞深处。工牌冰凉的棱角刺痛掌心，指缝里还残留着签合同时沾染的脏污墨迹——那是他亲手按下的第一个指印，也是他亲手给这不堪的生活按下的第一个血淋淋的印章。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从脚底一路窜向天灵盖。那滩浑浊的泥水坑，倒映着天际翻滚的墨云和远处冰冷的霓虹，也映着他自己——一张模糊的、被彻底淋透的脸，颧骨上那片擦伤在惨淡的灯光下渗出暗红色的污迹。
[捂脸笑哭][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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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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