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月考的倒计时牌在走廊尽头翻动到“7”的时候,教学楼后的香樟树开始落第一片黄叶。
宋周篇把错题本第17页的二次函数图像描了三遍,笔尖在纸页上划出的弧线越来越流畅,抬头时正看见许败北把篮球往窗台上一搁,校服后背上洇着片深色的汗渍。
“喂,”他抛过来半瓶冰镇可乐,塑料瓶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洛伦兹力方向标反了。”
她接住可乐的瞬间,瓶身的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
错题本摊开的那页上,确实有个用红笔圈出的箭头,方向与标准答案完全相反。
宋周篇忽然想起图书馆那天他说的话,关于大学物理的公式,关于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解题维度。
“竞赛班的题,你也看?”她拧开瓶盖,气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路过办公室时瞥见的。”许败北用校服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喉结滚动着咽下口可乐,“陆老头把你的卷子钉在公告栏,说要当范本。”
宋周篇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
她知道自己的步骤依旧繁琐,却比第一次月考精简了许多——那些被红笔删掉的冗余推导里,藏着她对这个陌生教育体系的妥协。
就像此刻窗外的香樟,明明习惯了热带的湿润,却不得不学着在北方的干燥里舒展枝叶。
晚自习的铃声像根绷紧的弦突然断裂时,许败北正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篮球场。
三分线的弧度被他修正了三次,最后一笔落下时,宋周篇忽然发现那线条和数学课本里的椭圆方程重合度惊人。
“运动会报了什么?”她看着他把圆规尖戳在圆心位置,那里标着个小小的“许”字。
“没报。”圆规在指间转了个圈,金属尖在灯光下闪了闪,“浪费刷题时间。”
“陆老师说,运动会积分算在班级考评里。”宋周篇翻开日程表,用荧光笔把“10月28日运动会”圈出来,“而且,奥数集训队选拔要看综合评分。”
许败北的笔停在篮板的位置。他抬起头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他睫毛上,像镀了层银霜:“你报了?”
“女子800米。”她把日程表折成小方块塞进笔袋,“初中在新加坡参加过校运会,拿过铜牌。”
这话让许败北挑了挑眉。
他忽然想起转学生自我介绍那天,她站在讲台上说“擅长跨栏”时,台下此起彼伏的笑声——谁也没当真,毕竟这个抱着竞赛题册的女生看起来更像会在图书馆待一整天的类型。
“明天体育课测800米,”他忽然站起身,帆布包往肩上一甩,“来看看你的铜牌含金量。”
…………
体育老师的哨声刺破晨雾时,宋周篇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北方秋天的风。
起跑的瞬间,干燥的空气灌进喉咙,带着沙砾般的粗糙感。
她习惯性地抢占内道,步频快得像装了发条,却在第三个弯道被突然加速的林溪超了过去。
“步幅太小了!”操场边传来许败北的喊声。他斜倚在双杠上,校服外套搭在肩头,手里还转着个篮球,“把重心压低!”
宋周篇下意识地调整姿势,膝盖弯曲的角度刚过四十五度,突然觉得脚踝一阵刺痛——那是去年在新加坡参加比赛时拉伤的旧伤,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她的节奏乱了半拍,身后的脚步声像潮水般涌上来,最后冲过终点线时,胸牌上的号码布都被汗水浸透了。
“十四号宋周篇,三分十七秒。”体育老师在记录本上画了个圈,“比达标线快五秒,不错。”
林溪走过来递水时,发梢还在滴水:“你最后怎么减速了?”
“老伤。”宋周篇揉着脚踝,忽然看见许败北抱着篮球走过来,他的运动鞋上沾着草屑,看起来刚打完一场球。
“跟我来。”他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转身往器材室走。
器材室的木门吱呀作响,里面弥漫着橡胶和松节油的味道。许败北从储物柜深处翻出个蓝色的冰袋,外面裹着层薄毛巾:“冷敷十分钟,别揉。”
冰袋贴上脚踝的瞬间,宋周篇倒吸了口冷气。
她看着他蹲在地上检查自己的运动鞋,手指划过磨损的鞋底:“跑鞋该换了,抓地力不够。”
“这双是……”
“我知道是新加坡带的。”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这边操场是塑胶跑道,和你们那边的煤渣地不一样。”
宋周篇忽然想起转学时妈妈塞进行李箱的运动鞋,那时她还固执地说“不用换,穿惯了”。
就像她总在解题步骤里保留着新加坡教材的格式,总在晨读时习惯性地翻到英文课文,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坚持,在别人眼里早就破绽百出。
“月考结束后有体能测试,”许败北把冰袋往她脚踝上按了按,“800米算进总分。你想进集训队,这个分不能丢。”
她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发现他的瞳孔颜色很浅,像掺了牛奶的咖啡。
器材室的窗户破了个角,风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有个浅浅的疤痕,像是小时候摔的。
“你怎么知道体能测试算分?”
“陆老头办公室的文件上写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顺便看到你的报名表,特长栏填了‘跨栏’。”
宋周篇的脸颊有点发烫。那是她随手填的,没想到会被他看见。
“其实,”她看着冰袋上渐渐融化的水珠,“我更喜欢400米栏。”
“栏高不一样。”许败北忽然说,“国内高中是84厘米,比新加坡的标准低五厘米。”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原来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不上心的男生,早就把这些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月考的前三天,教学楼的灯光亮到了凌晨。
宋周篇在自习室整理错题时,发现物理笔记本里夹着张便签,上面是许败北的字迹,把洛伦兹力方向的判断方法拆解成三个步骤,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左手定则示意图。
“用左手,别总记成右手。”末尾潦草地写着这句,像怕她看不懂又特意补充的注解。
晚自习结束时,走廊里遇到抱着试卷的林溪。
她的眼镜滑到鼻尖上,说话时带着点焦虑:“听说这次数学最后一道题是竞赛难度,许败北肯定又能拿满分。”
宋周篇想起他在黑板上解题时的样子,笔尖划过黑板的弧度都带着种张扬的自信。
但她更记得图书馆里,他对着天体演化图册时专注的眼神,像个捧着宝藏的孩子。
“他不是为了满分才做题的。”她轻声说。
林溪愣了愣,推了推眼镜:“那是为了什么?”
宋周篇没有回答。她想起那个写着“参数方程补步骤”的巧克力包装,想起冰袋外裹着的毛巾,想起他说“败北是常态”时眼底藏着的光。
有些答案,或许连许败北自己都没弄明白。
月考开始那天,天空飘起了细雨。
数学考试的最后半小时,宋周篇盯着最后一道附加题的函数图像,忽然想起许败北说的参数方程解法。
她握着笔的手指顿了顿,最终还是在答题纸上写下了常规解法,只是在步骤的最后,加了行小字:“另解:可设参数t=tanθ,简化运算过程。”
交卷时,她看见许败北的试卷背面几乎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道题下面画着条抛物线,旁边标着行小字:“常规解法见宋周篇卷。”
雨停的时候,运动会的彩旗已经插满了操场。
宋周篇抱着钉鞋往检录处走,路过公告栏时,看见月考成绩排名表前围了群人。
她的名字排在第二,和许败北只差了0.5分——那0.5分,正好是数学附加题的步骤分。
“许败北居然被扣了步骤分!”有同学咋舌,“他不是从不丢这种分的吗?”
宋周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自己试卷上那句补充解法,忽然明白那0.5分是怎么回事。
800米决赛的哨声响起时,宋周篇故意放慢了步频。
她听见看台上的欢呼声里混着许败北的声音,他好像在喊“步幅再大些”,又好像在喊“别管别人”。
跑到最后一百米时,脚踝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她没有减速,反而把重心压得更低——就像他教的那样。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她看见许败北从看台上跳下来,手里还攥着瓶没开封的运动饮料。
他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展开翅膀的鸟。
“三分零九秒。”体育老师的声音带着惊讶,“破了校记录。”
宋周篇扶着膝盖喘气时,他把饮料塞到她手里,自己却蹲在地上系鞋带——他的运动鞋鞋带松了,大概是刚才跳下来时扯的。
“你故意的?”她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忽然问。
许败北的手指顿了顿,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什么故意的?”
“数学题。”她盯着他的侧脸,“你明明会写完整步骤。”
他站起身时,阳光正好从云缝里钻出来,落在他眼里。“步骤分不重要。”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忽然笑了笑,“重要的是,你终于肯用参数方程了。”
看台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宋周篇转头望去,只见林溪举着张奖状朝这边挥手,那是奥数集训队的入选名单,她的名字后面,赫然填着“许败北”三个字。
“喂,”许败北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正经,“400米栏的栏架,明天要不要试试?”
宋周篇看着他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星火。
她想起新加坡的煤渣跑道,想起这里的塑胶场地,想起那些被修正的步骤、被调整的步幅、被填满的搭档空位。
原来所谓的适应,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妥协,而是像此刻的阳光与风,在交汇时生出新的可能。
她拧开运动饮料的瓶盖,递给他一半时停住了动作:“先说好,我跨栏的时候,不许笑我碰倒栏杆。”
许败北接过饮料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动着笑出声。
“坏小子,笑什么笑啊。”宋周篇想着。
远处的广播里,正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鼓点声像敲在心跳上的节拍。
香樟树的黄叶落在跑道上,被风吹着往前滚,像个停不下来的倒计时。
宋周篇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或许不会太长。毕竟有些起跑线,一旦踏上了,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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