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一帮人经验十足，正式开拍之后，就完全进入工作状态了，随着钢琴流出来的音，魏幸开始了雕刻，凭着熟练的技巧，在刻刀落进木头的一瞬，魏幸上下跳动不稳的心脏渐渐稳下来。
宫伯怀此时弹奏的曲子，正是魏幸第一次去他家里练习时听到的，只是那时候，并不完整，魏幸跟着琴音有节奏的在木板上削出一片片海浪。
“魏幸，”杨导坐在电脑屏幕后面说，“这里有一个眼神交流会更好一些。”
“哦，”魏幸转头看着杨导。
“不是跟我交流，是跟伯怀交流，”杨导说。
魏幸默默的将视线再次转向宫伯怀。
“魏幸，谈过恋爱吧，”杨导说，“就用看你喜欢的人的眼光去看他，带着欣赏，爱慕与眷恋，你试着找一下感觉，你们两个人经历了很多的困难与不易，最后终于得到了一方只属于你们两个人的安静世界，你的内心此时看到他是欣慰的，幸福的。”
魏幸手上动作明显凝固了一下。
恋爱，魏幸真没谈过，这些年甚至没接触过女性，唯一一个有点像女性的就是陈词，也是男的，但陈词估计不希望有人觉得他像个女性。
喜欢的女性，没有。
他挺喜欢宫伯怀的，但要将这种喜欢归到谈恋爱的喜欢中去，魏幸就有点不乐意了，他可以接受别人说他我是个喜欢男人，且心理有毛病的人，但接受不了有人将这种污名扯到宫伯怀身上。
欣赏，他对宫伯怀有的最多的，便是欣赏了，欣赏这一点，他压根不需要演，他看向宫伯怀的每一个眼神都是带着满满欣赏的。
宫伯怀说过他们现在扮演的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是友谊，这种会有爱慕与眷恋的友谊他没感受过，他感受过的友谊本身就不多，阿成算一个，但他对阿成的友谊，更多的是互相帮助与信任，谈不上爱慕与眷恋，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一定确实存在着这种带有爱慕的友谊，只是他没见过。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将这种自己没有体验过，但应该有的友谊方式表现出来。
不过，即便是这样理解了，但杨导的话，还是让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试着找了一下感觉，在与恋爱有关的情感世界里搜搜刮刮，也没能得出这种感受来，他也惊于自己这些年竟丝毫没腾出点时间精力开垦一下他荒芜的爱情世界。
他打算先看着宫伯怀，再试着找找这种感觉，说不定看着看着，感觉就莫名其妙的有了。
他慢慢的看向宫伯怀，很认真的看，看他的手指灵活的从琴键上拂过，带出一个个音符，在空气中跳跃。
他感慨从遇上宫伯怀到现在的一段日子，有些东西似乎变了，却也没变，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还停留在过去。
宫伯怀手指一直在不同的琴键上跳跃着，转过头，视线对上他的，很轻柔，目光中裹着阳光一样，阳光又如羽毛一样，拂过他的每寸肌肤，他沉迷于这种虚无缥缈的感受带给他的全身心的舒适，宫伯怀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是一种带有肯定，激励的笑容。
直到这一刻，魏幸才真正觉得，自己的心静了下来，身体肌肉放松下来，他刚才，原来一直都是处于紧张状态中的。
魏幸不知道他盯着宫伯怀看了多久，也一直没人说话，除了琴音之外，一片安静。
“太棒了，”杨导施施然说出一句，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视，“非常好，魏幸，我接触过很多行业外的新人，你刚才的表现确实算的上是非常不错的，悟性很强，你刚才的眼神，十分的话，我能给你九分。”
魏幸平淡的收回视线，没有成功完成任务之后的喜悦，反而更像是完成了一场与宫伯怀之间的秘密交流。
宫伯怀说他做的很好。
他说，谢谢你的鼓励。
“少的这一分去哪了？”宫伯怀停下说。
“这一分是怕他骄傲，”杨导笑着说，“后边还需要他这样好的表现，现在就得了满分，后边都没有可以进步的空间了。”
“雕刻的全过程都需要拍下来吗？”魏幸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确定现在是不是还在拍摄过程中，他看到宫伯怀停了下来，这才出声说话。
“不用，”杨导说，“拍摄几个片段就行，但东西你还是要做成的，最后需要一个完整的成品展示。”
“好，”魏幸说。
中午杨叔统一点了外卖，吃完饭魏幸回到换衣室，从换下来的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去了房间的背面，一块悬空的木头搭建成的阳台，正对着一片森绿的树林。
点烟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常年磨成的茧子和细嫩的皮肤混在一起傻傻分不清楚，早上刚开始握刀时候，他能感受到来自指尖的颤抖。
对大筒摄像机的恐惧，对从未经过手的木板的恐惧，对来自身边几双不同眼睛凝视的恐惧，所有被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就跟他要做出来的作品一样，平静海面下，是汹涌滚动的暗潮。
魏幸搓了搓手指，夹着烟狠狠吸了一下，如释重负的缓缓吐了出来。
“在这呢，”身后传来宫伯怀的声音，“刚在外边找你，没找到，躲这抽烟呢。”
“嗯？”魏幸转头的时候把烟按地板上掐灭了。
“怎么灭了，还那么多呢，”宫伯怀坐到了魏幸旁边。
“有些人不喜欢二手烟，”魏幸捻着烟头，直到它不再冒出一点白烟。
“这儿就我一人，”宫伯怀说，“没事，想抽就抽吧，我不介意。”
“不了，”魏幸说。
“烟盒给我，”宫伯怀伸手。
“你要抽啊？”魏幸把烟盒放到他手上说，“我以为你不抽烟呢，从来也没见过啊，你家里边连烟灰缸都没有，我之前都一直没敢抽。”
“我不抽烟，”宫伯怀从烟盒中抽出一根，“但我不介意有人在我跟前抽，我不抽是我的事，你抽那是你的事，我不干预。”
“那你要烟做什么，”魏幸看着宫伯怀的动作。
“给你续上，”宫伯怀把过滤嘴的一边转到魏幸的方向，手指捻着，送了过去，“来。”
魏幸头向后躲了一下，看了一眼烟，又看了一眼宫伯怀，向前噙住了烟嘴，扯了扯嘴角说，“谢谢。”
“火机，”宫伯怀伸手。
“我自己来，”魏幸说。
“我从没给人点过烟，你让我试试，”宫伯怀说。
魏幸舌尖把烟顶到了一边，“你试什么不好，试这个。”
“赶紧把火机给我，”宫伯怀说，“我试试我做的像不像。”
魏幸把火机给了他，舌尖又把烟顶到了中间，看着他。
宫伯怀拿着火机的手往魏幸跟前凑了凑，一手护在边上，咔哒，闪出一根火苗，送到烟头上，“是不是这样？”
魏幸吸了一口，别开头将烟吹到了一边，转回头才说，“有风的时候才这样，没风的时候不用拿手挡。”
“哦，这样啊，”宫伯怀把火机还给了魏幸。
两人坐着没说话。
魏幸吐烟的时候，就把头转到另一边去，吹出一根白烟柱。
“魏幸，”宫伯怀突然说，“你有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
“什么问题？”魏幸转头看着他。
宫伯怀顿了顿说，“比如拍摄时，任何让你不解，疑惑的问题？”
“比如说？”魏幸顺着他的话。
“你要不再想想？”宫伯怀说。
魏幸“嘶”了一声，他倒真有个问题，从早上换衣服的时候就想问了，但没找到机会，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人为不可控的，让他现在想起来非常丢人的事，他总有一种感觉，自己叼着烟的时候，就非常有骨气，连血液都硬气了，没烟的时候，就成了一坨很难形容的东西。
一坨……动不动就能流下两行咸了吧唧的液体的东西。
大概不是他的问题，他真不是个爱哭的人，至少这几年，越来越不爱哭了。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可以哭，哭会使得他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软下来，可他不能软下来，他靠着里边的一口气挺着，软下来，没有人可以给他打气，没有人可以让他稍微软一软，松一松。
魏幸看着宫伯怀，真就像他说的一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没有办法，他没有办法不得寸进尺的攀着宫伯怀，这不是他的问题，这是宫伯怀这个人，魅力的问题。
想到魅力，魏幸终于又想到他想问宫伯怀的事了，“你好像没结婚也没女朋友啊，为什么？”
宫伯怀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是答案已经准备好了，但问题却是意料之外的，“你怎么知道我没结婚，没女朋友了？”
“你……”魏幸看了看他食指上的指环，“你手上没结婚戒指。”
“交女朋友的话，也不需要有戒指啊，”宫伯怀说。
“你有女朋友？”魏幸说。
宫伯怀眯了眯眼，笑了一声，“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问我了。”
可不是好久么，一般熟悉到能问他这种**问题的人也往往知道他的性向。
“那是有还是没有啊？”魏幸说，“我看你还挺招女生喜欢的。”
“没有，”宫伯怀说，“没女朋友。”
“没有？”魏幸略显吃惊，“最起码交过几个吧，不应该呀。”
“讲真的，没交过女的，”宫伯怀特别加重了最后两字，说完还是觉得不合适，于是又有点悲凉的补充，“也不光是女的。”
“没谈过恋爱啊？”魏幸一嗓子喊了出来，说不出来是爽了还是爽了，连宫伯怀这样的都没谈过恋爱，那他没见过几个女的，也就不值得伤春悲秋了。
“怎么你还挺兴奋？”宫伯怀看着他。
魏幸没忍住笑了半天，笑完又左右看看，最后凑近宫伯怀，压低声音，“哎，你不会是……”
“我什么问题也没有，”宫伯怀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还有，你就算是不叫我老师了，也不能叫我哎。”
魏幸啧了一声，“又提这事。”
“我提你再哭？”宫伯怀看笑话似的，“看不出来你恁爱哭呢。”
“管不着，”魏幸偏开头。
宫伯怀失笑，“小屁孩。”
“你不是小屁孩，一次恋爱也没谈过，”魏幸说，“跟我小屁孩有什么不同。”
“跟你有没有不同，这是另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宫伯怀说，“但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等着你问我另一个问题。”
“还问？”魏幸说，“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
“这不一样，”宫伯怀说，“你要能发现，我就跟你解释，你要一直发现不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我希望你发现，又不希望你发现，我就希望你发现的时候，可以不生气的听我跟你回答。”
“你坏不坏啊，”魏幸说，“你这不纯坏么，你现在就告诉我，不然我一下午都该发现问题去了。”
宫伯怀笑了笑，“你要发现的了，那就是个问题，你要发现不了，那就什么都不是。”
魏幸嘿了一声，“你是不是总这样儿忽悠你的学生啊？”
“是啊，”宫伯怀说，“但你记住，你，不是我的学生。”
魏幸眨眨眼，怒了，“神经病，你就是故意的，你坏起来没边啊。”
“你一早上都没叫过我，”宫伯怀说，“什么称呼也没有了。”
“早上那么多人在，我怎么叫你，”魏幸说，“你听除了杨导，谁还敢那么叫你啊。”
“你啊，”宫伯怀说，“你不是已经叫过了么。”
“跟你没法说了，”魏幸不打算跟宫伯怀继续聊下去了。
宫伯怀说的问题，魏幸一直在想，除了从赵纤身上联想到宫伯怀的感情问题之外，他还没想到其他可以问宫伯怀的，也不是没有，但都不是跟宫伯怀说的我希望你发现，又不希望你发现相关的问题。
他想问下午几点下班，他想问木雕今天做不完怎么办，他想问这身衣服下回还继续穿吗？挺宽松舒适的，就是跟他有些不搭调，看着跟遁世了似的。
他还没好好入世呢，连场恋爱都没谈过，就提前遁世了。
魏幸早上拍摄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出哪儿不对劲，但一早上这儿一出那儿一出的小事加在一起让他没空琢磨太多细节，从宫伯怀提出“能发现就是问题，发现不了就不是问题”的问题后，魏幸下午拍摄时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一直到现在，他和宫伯怀两人面对面睡在一张床上，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发加重了。
他之前不是没和宫伯怀在一张床上上躺过，但那时候他只是缩成一团，大概只占了床的四分之一，现在两个人躺着的姿势跟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
“魏幸，”杨导说，“再往过靠一点，往伯怀那儿。”
魏幸没说话，带着一头问号往宫伯怀跟前靠了靠，很近距离的跟宫伯怀对瞪着。
这种感觉……
还没来得及品出来，“魏幸，”杨导又说，“你转过去，我看看。”
魏幸又转了过去，背身对着宫伯怀。
“好，很好，保持这样，”杨导盯着电脑屏幕，刘曲又拿个大黑筒来回走动着。
“可以了，魏幸，闭上眼睛，”杨导说。
好，魏幸闭上了眼睛。
“伯怀，你往前边挪一点，”杨导说，“手试着放上去。”
放哪儿？魏幸眉心跳了一下，但憋着没敢说话。
宫伯怀胳膊隔着被子放到他腰上的时候，魏幸睁开了眼。
“闭上，不要睁开，”杨导说，“一会再睁开。”
“……”
魏幸又闭上了，但他感觉自己的眼皮总在闪，闪的他只能用力使劲的扣着眼皮，才能防止他猛地睁开。
魏幸觉得他脑子里边的问号快从七窍里溢出来了，后边睡着的人要不是宫伯怀，他真不知道自己就这个姿势能坚持多久。
动作其实算不上亲密，后背跟宫伯怀之间都是空心的，隔着被子，也只能感受到宫伯怀胳膊落下来的重量，但他仍为这两个角色之间的这种“友谊”而感到非常的匪夷所思。
宫伯怀说的那个问题，他似乎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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