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行李中拿出一个铁盒,那里面装满了这些年薛时绾给我寄来的信,有些比较早的信纸已经发脆发黄,但我都当宝贝一样妥帖的保存着。
我把信纸按照原本的折痕叠好,又把信封封口处的那枚小小的雏菊干花摘下来,小心翼翼的贴在平时喝水的玻璃杯上,用手指抹平。
周雯洗漱完,头发用浴巾包着,顶在头上样子有些滑稽,或许是下午我对她的一次“救命之恩”,让她觉得和我关系拉进了很多,凑过来笑嘻嘻的问:“看什么这么认真?情书啊?”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信差点掉在地上,我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小心的放进铁盒里,盖好盖子。
“不是,”我轻声说:“是战报。”
薛时绾从来不把武汉称作“家”,她寄给我的信永远要花费很大的篇幅写她和薛叔叔、继母,还有那个同父异母小弟弟的斗智斗勇,她搬到武汉去的那年只有九岁,却像个间谍,像个孤身潜入敌营的战士。
薛时绾用自己的办法在武汉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来,监视着薛叔叔按时给薛阿姨打抚养费,抓住任何一丝机会从薛叔叔手里多扣一点钱,她告诉我,这是她给自己存的大学学费。
对于薛时绾来说,生活更像是一场低烈度战争,她的每一天都要和命运厮杀,而每周一封的信件,就是她寄给我的战报。
我把薛时绾的信保存好,也把她说明年要我去武汉的话记在心里。
上高中后的第一次放月假,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市里薛阿姨工作的服装店。
这两年在夜市上摆摊总是遇到城管,被抓一次就要没收三轮车还罚款,薛阿姨干脆不摆摊了,在市里的地下商场找了个服装店做售货员,每月两千块,包吃包住。
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服装店没人,薛阿姨本来正蹲在凳子上吃着外面小摊买的米线,看见我来了,不由分说的钻进服装店后面的房间,在不足一平米的小厨房里给我炒了一盘肉比面还多的方便面。
“在学校还吃的习惯吗?和同学相处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要是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薛阿姨有些唠叨的念叨着:“你妈工作忙,又是时候难免顾不上,你要照顾好自己,受了委屈别憋在心里面,及时说出来,我们都在背后给你撑腰……”
我听着薛阿姨的唠叨,经常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神我是是在透过我看薛时绾,她说的那些话也不只是说给我听,也想说给薛时绾听。
我把薛时绾的信留给薛阿姨,自己坐长途汽车晃荡了三个小时回到家属院,一进屋就躺倒在床上——长途汽车坐久了头晕,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一躺在床上就忍不住泛起睡意,我一觉睡到天黑,起床走到厨房,看见妈妈正站在灶台边炒菜。
我凑过去,看见锅里煎着几块带鱼,金黄酥脆,冒着热气。
我从小喜欢吃鱼,带鱼刺少肉多,我尤其喜欢,煎带鱼就是家里餐桌上常备的一道固定晚餐。
“妈,”我打着哈欠凑过去:“你最近好忙。”
筷子翻动着锅里的带鱼块,无论面前摆着的是油烟四溅的灶台,还是页面复杂的电脑显示器,妈妈的神情都一样的专注,动作都是一样的不紧不慢。
“在外面报了个驾校班,等考下来就买辆车,每个月开车送你去学校,”妈妈侧过头看我:“你不是说长途汽车坐久了晕车嘛。”
我想起周雯:“我有个同宿舍的同学,她爸是教育局的,每周都让司机开车来接她回家。妈,你也可以借院里的车用,省点钱。”
妈妈笑了,伸手拍拍我的脑袋:“年纪不大胆子不小,院里的车是公家的东西,拿来私用是不对的,别人不守规矩,咱们不能跟着一起犯错,就算没人追究,也不能钻这个空子,省钱不能这么省。”
妈妈把煎好的带鱼端上桌,继续说:“你小小年纪别用操心钱的事,咱家虽然不能让你大富大贵过上富二代的日子,但也绝对不让你受穷,在学校别总顾着学习,也多交点朋友,身边的同学吃什么玩什么你也别落下,每个月的零花钱不用存着,就是让你花的。”
我低头咬着带鱼没说话,自从薛时绾去武汉后,我身边就没再有过能称得上“好朋友”的人,我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学校年年考第一。
“我没操心钱,”我对着妈妈面不改色的撒谎,又说:“学校里的人都太吵,他们聊的我也不感兴趣,还不如多做两道数学题有意思。”
妈妈叹气:“那给你买了两件新衣服,怎么也不穿?”
“牛仔短裤太短,吊带裙太紧身,穿上就伸不开胳膊迈不开腿,我觉得不自在。”
“现在年轻小姑娘就流行这种,”妈妈劝我:“十五岁可以学着打扮打扮了,你每天就那两套校服来回换,同学们会背后议论你。”
“议论就议论呗,比起别人怎么看,我觉得还是自己穿的舒服更重要。他们在背后议论别人,是他们自己没教养。”
妈妈没话说了,叹口气就随我去了,我吃完饭又把碗碟洗干净,抱着从学校带回来的床单被罩去阳台。
这两年设计院效益好,妈妈的工资和奖金也跟着水涨船高,家里买了空调冰箱洗衣机,我把床单塞进洗衣机,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阳台上开始写给薛时绾的回信。
月光透过枝枝叉叉的电线洒在信纸上,玻璃水杯上贴着的雏菊干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圆珠笔在信纸上写写画画。
我平时在学校的话很少,可每一次给薛时绾写信都有许多想说的。
市一中的军事化管理和题海战术压得人喘不过气,周雯总是喜欢缠着我聊明星八卦,食堂的土豆炖牛肉永远只有三块肉,澡堂的水温永远处于薛定谔状态,不是冷死就是烫死……
琐碎的事写了很多,但似乎都没办法填满这封跨越千里的薄薄信纸。
大概是青春期到了,总觉得直白思念的话太肉麻,我说不出口,只在信的结尾一笔一划的添上一句。
【武汉的秋天冷的早,记得加衣。】
——————
薛时绾的回信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周五到达学校,学校里的走读生周末能回家,宿舍里六个人中,只有周雯一个人是走读,她兴高采烈的收拾好了书包,朝校门口跑过去——她爸爸那辆黑色的奔驰早就在校门口停着了。
我和周雯前后脚走出校门,我把班主任签字的请假条给传达室的门卫大爷看过,然后站在校门口的车站等公交车。
大概是我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太显眼,周雯一下就看见了我,她家的司机驾驶着奔驰一个华丽转弯,调头停在公交站边。
“季瑛,上车!”周雯笑的灿烂,热情招呼:“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下意识想拒绝,周雯也许是看出来了,嘴巴一扁,瞬间换上一副乞求的表情,委屈巴巴:“平时在学校请你吃零食你就没吃过,这次就不要再拒绝我了嘛,你平时在班上照顾我,也让我帮你点事情,不然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我沉默一会儿,犹豫两秒,还是拉开车门坐上了奔驰车,和周雯一起坐在后排,让司机开到薛阿姨工作的地下商场。
周雯自来熟的抱住我的一只手臂,又在耳边开始叽叽喳喳的念叨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明星八卦。
说到一半,周雯神神秘秘的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带闪粉的透明指甲油,把她细心养护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看,这种透明的颜色又好看,学校老师又看不出来,特别适合上学涂,”周雯拉过我的手:“我给你涂上试试。”
我的手指动了动,周雯的双手细嫩温热,被这样一双手拉着,我手指上常年握笔磨出来的厚茧痒痒的,有些不自在:“涂了指甲油做题不方便……”
“但是好看呐!”周雯仰头冲着我笑:“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难道不必多做两道数学题值得吗?”
我没说话,周雯其实是交了钱塞进来的借读生,她的成绩在班里倒数,所以班里的大部分同学对她的态度都很复杂。
一方面羡慕嫉妒她投胎技术好,家里有钱有势,什么东西都触手可得,另一方面又看不起她,嫌弃她成绩不好。
因为这个原因,周雯虽然性格开朗,但在学校却没什么朋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别人背后议论的谈资,所以才整天黏着我。
我沉默着,看着周雯把亮晶晶的指甲油涂在我手上,很想告诉她,我就是凭借着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一道道数学题,从山旮旯里面的县城走到市一中,才和她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成为同学。
指甲油涂完了,周雯一边轻轻吹着,一边说:“季瑛你人真好,在学校就只有你不会背后说我坏话,也只有你这么耐心,不会嫌弃我,愿意跟我玩。”
周雯抱住我的胳膊,下意识的蹭了蹭,扬起头问我:“季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耐心呀?”
周雯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笑起来像个弯弯的月牙,我注视着这双眼睛,某种角度上,这双眼睛和我的记忆重叠。
我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给出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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