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漫进半开的窗帘,在被单上投下一道浅淡的银痕。方潇侧躺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布料,思绪却像被什么轻轻勾着,飘回了那座爬满阳光的猴山。
那天的风里都带着草木的腥甜,许不详走在她前头半步,背影被晒得发亮。被子里的空气渐渐变得温热,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原来有些瞬间,真的会像猴子藏果子一样,悄悄在心里存很久。
方潇过了两天神仙日子,窝在家里吃外卖刷剧,周一一早便接到出差的通知,她带着晓漫一起买了最近的班次就去了上海。
这次是去敲定甲方爸爸的设计要求,顺产拜访一下在上海的客户。四天下来,方潇和晓漫几乎要累晕。
趁着工作间隙,两人到了外滩看风景。
晚风卷着黄浦江的潮气漫过来,吹得方潇耳边的碎发轻轻打晃。她和晓漫并肩倚在防汛墙上,面前是外滩的万国建筑在暮色里渐次亮起灯,尖顶与廊柱被暖黄的光勾勒得像一幅流动的油画。
“你看那栋楼的尖顶,”晓漫抬手往前指,指尖掠过一片璀璨的光晕,“以前看都是在电视上,手机里,哪有现在清楚。”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方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和平饭店的绿色穹顶正反射着对岸陆家嘴的霓虹,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江面上过了艘游船,彩灯在水波里漾开细碎的金鳞。晓漫忽然掏出手机,举到两人中间:“来,拍一张。”方潇下意识地往她身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能感受到对方毛衣上柔软的触感。快门按下的瞬间,晚风恰好掀起晓漫的围巾一角,扫过方潇的脸颊,带着点淡淡的香味。
身后的人群偶尔传来笑闹声,卖花姑娘的篮子里飘来晚香玉的甜气。方潇看着照片里两人被灯光映得微微发亮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风景之所以难忘,或许不是因为眼前的璀璨,而是身边有个人,能和你一起数完对岸大楼上闪烁的每一盏灯。
“潇潇姐,”晓漫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里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你……你为什么会选我啊?”她抬眼望过去,睫毛在外滩的光线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公司里那么多实习生,有的是名牌大学的硕士,朋友圈里发的照片个个像杂志模特,还有的家里人脉广得很……我怎么想,都轮不到我呀。”
方潇正低头神游,闻言抬眸看她,嘴角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了敲:“或许……是因为我们很像吧。”
“像吗?”晓漫眼睛瞪圆了些,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膀,像只受惊的小鹿,“潇潇姐你是部门里的骨干,做事又利落又漂亮,我跟你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单说长相,我这塌鼻梁小眼睛的,哪里有半分像呀?”
方潇被她这副较真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拧开矿泉水瓶抿了口水,才慢慢道:“谁跟你说,像就一定得是外表?”她放下瓶子,目光落在晓漫脸上,认真得像是在盘点一件珍贵的宝贝,“我记得你上次为了帮保洁阿姨澄清被错怪的事,敢跟客户据理力争;记得你整理的报表永远比别人多标三个备注,就怕后续接手的人看不懂;还记得你第一次独立做汇报前,躲在茶水间背稿子,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却还是坚持练到凌晨——”
她顿了顿,看着晓漫渐渐泛红的脸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这些善良、正直,还有藏在腼腆底下的那股韧劲,都是你的优点”
“原来……原来我有这么多优点啊?”晓漫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脸颊却悄悄爬上两抹粉霞,连耳根都透着点热意,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回北城的前一天下午,方潇和晓漫拐进了南京西路那家亮堂的轻奢店。落地窗外的梧桐叶被晒得透亮,店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店员正轻声细语地给客人介绍新款丝巾。
方潇在摆件区转了两圈,指尖拂过一排印着复古花纹的骨瓷杯,最终挑了对奶白色的情侣款,杯沿描着细细的金边,杯身上各画了半只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合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一对。
转身又去了食品区,拣了几盒包装精致的蝴蝶酥和杏仁排,都是上海老牌子的特产。“部门那帮小家伙总念叨我出差不带好吃的,这次得让他们解馋。”晓漫在一旁帮她数着数量,指尖划过铁盒上烫金的老字号logo,笑着说:“这下回去,潇潇姐是全部门最受欢迎的人了。”
正准备去结账时,方潇的目光忽然被柜台角落里的陶瓷玩偶吸引住了。那是两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小人,女玩偶梳着齐耳短发,男玩偶则是利落的平头发型,眉眼画得格外传神——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角,连眼角那颗不明显的小痣都像模像样。
像,太像了。
方潇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起来,指尖触到陶瓷冰凉的质感,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她对着男玩偶看了又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从前那人舒展着眉听她讲话的样子,连那点藏在严肃底下的温柔,都仿佛被这小小的瓷像复刻了下来。
“潇潇姐,看中这个了?”晓漫凑过来问。
方潇回过神,指尖在玩偶的衣角上轻轻蹭了蹭,最终还是把它放回了原位。“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推了推购物篮,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仓促,“就是觉得……挺可爱的。”
玻璃柜台映出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她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好像身后那对陶瓷小人的目光,能把她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心思,都看得明明白白。
高铁钻进隧道的瞬间,车厢里的光线猛地暗下来,方潇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微信界面停留在和许不详的对话框,对话框空空荡荡,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退出来点开万琳的头像,对方果然又发来一长串语音,红点点缀在对话框里,像一串沉甸甸的省略号。方潇点了转文字,密密麻麻的解释扑面而来——无非是周窑那天在她面前哭红了眼,半跪在地求她瞒下那件事,说怕方潇知道了更生气。她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敲了个“知道了”,发送时莫名觉得有点没劲,连带着窗外掠过的田埂和水洼,都显得灰蒙蒙的。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微微蹙着的眉。许不详来北城的事,终究是没告诉她。方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出神。是了,换作谁听了那句“就此别过,再也不见”,心里会不扎得慌?那天在宁都的雨里,她把话说得那样绝,像把两人之间的路生生劈断了一道沟。
可当时的她,眼前分明只有一条路可走——走出那个困住她的地方,像溺水的人拼命往岸边划。如今想来,那些决绝里藏着多少身不由己,他未必懂。
隧道口的光涌进来,瞬间照亮车厢。方潇忽然握紧了手机,指腹在许不详的头像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车窗外的天空渐渐放晴,云絮白得像棉絮。她忽然很确定,这一次,不管前面有多少岔路,她都想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原来在意这件事,早已在心里悄悄发了芽,长成了连自己都惊讶的模样。
或许,该由她先迈出那一步了。
出站口的人流像潮水般涌来,方潇和晓漫挥了挥手,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熙攘里,才转身往停车场走。远远就看见万琳从一辆白色轿车里探出头朝她挥手,手里还拎着个印着奶茶店logo的袋子,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潇潇,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万琳把方潇往车里塞,献宝似的递过一杯热芋圆:“刚买的,还热乎着呢。这次的事是我们不对,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啊——”话没说完就被周窑在胳膊上拐了一下,他自己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点愤怒:“是我,都是我不好,当初死活拦着不让琳琳告诉你许哥的事,要罚罚我。”
车子缓缓汇入车流,方潇搅着杯子里的芋圆,没应声。周窑搓了搓手,没话找话地开了口,声音却渐渐沉了下去:“你别怪琳琳,真的是我不让她说的。你那时候在宁都八中,总有些不长眼的小混混们找你麻烦,你以为凭你那点脾气,能安安稳稳读完高中?”
他瞥了眼后视镜里方潇的表情,继续说道:“许哥那时候跟疯了似的,为了你跟人在巷子里打架,胳膊被划了大口子都不吭声,转头还去给你买你爱吃的。”
万琳在旁边使劲拽他的衣角,还给他使眼色,嘴型无声地说“别说了”,周窑却像是没看见,喉结动了动,声音更低了:“我记得你毕业后没多久,有天下午,你爸突然找到堕落街,在网吧门口堵着许哥,说了好多难听话……具体的我没听清,但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你爸骂得有多难听。”
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沉,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送出声。“后来许哥进来,脸白得像纸。没过半小时,警察就来了,说你爸出事了,把许哥带走问话。”周窑的声音带着点发涩的沙哑,“虽然最后查清楚,是你爸自己骑车太快,在下坡的时候没刹住车,撞上了迎面来的大货车……可堕落街那帮人嘴碎,传着传着就变了味,说许哥是杀人犯,把人逼死了。”
方潇握着奶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的温热烫得她指尖发麻。
“许哥从警局出来后,第二天就收拾东西走了,谁都没告诉。”周窑叹了口气,“他就那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再后来的事,我也真不知道了。”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红灯亮起时,方潇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眼眶发涨。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宁都时光,那些她以为早已模糊的片段,原来都被另一个人,用沉默和伤痕,悄悄托举着。
方潇望着车窗上凝结的水汽,指尖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着圈。怎么会不知道呢?母亲那些欲言又止的叹息,邻里闲聊时突然压低的声音,早就在她心里刻下了模糊的影子——那些混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总归是和许不详脱不了干系的。
她想起那时总在他身边念叨,皱着眉抢下他手里的烟,微红着眼眶说“别再打架了好不好”。她多希望他能把拳头收起来,把心思放在试卷上,和她一起攒够离开宁都的车票钱。可每次看到他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纱布,听到别人说“许不详跟人动了手”,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
那些打架的缘由,她隐隐约约猜得到。是有人在走廊里堵她说她难听的话,是有人在黑板上写她的坏话,是有人趁她不注意掀了她的课本……他挥出去的每一拳,原来都带着护着她的意思。
可后来呢?后来他只读了高中就没再往下读,是早早进了社会摸爬滚打吗?是在哪个工地上扛过钢筋,还是在哪个夜市里守过摊位?才变成如今这样,话不多,眼神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沉郁,连笑起来都带着点疏离的模样。
正想得发怔,旁边的周窑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许哥这次回来,其实一直挺犹豫的。”
方潇猛地回神,看向他。
“他说他怕你还像以前那样,不想看见他。”周窑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他总觉得,是自己没走你希望的那条路,配不上……”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他现在在建筑公司,来北城是公司正常调动,其实我知道,他早就知道你在北城,只是……他没敢告诉你,怕你觉得烦。”
车窗外的霓虹透过水汽映进来,在方潇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小树林把她护在身后的少年,衣服上沾着烟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如那般,连想靠近的方式,都带着点笨拙的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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