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更何况,你有他的十二年
司眉坐在木地板上,周围零零散散堆满杂物,都是她刚从床底、书桌、柜子里搜罗出来的。妈妈在门外张望,嫌弃道:“嘿哟,猪窝。”
“我正整理呢。这些猴年马月的东西,要趁早清理掉。”
妈妈踏进“乱室”,随手捡起脚边的奖状:“这好好的,干嘛扔?”
司眉拿过一看:“初一二班三好学生”。夸张地笑:“这老古董了,不扔留着做传家宝啊?”
妈妈又拿起另一个本子:“作文本也不要了?”
“要来干嘛?又不是皇帝写的,还能放到博物馆里展览。”
“你不就是我们家的皇帝?”妈妈调侃,又不舍地说:“这东西收起来,多珍贵啊。”
“哎呀,不要了不要了。”司眉一股脑把奖状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谁知妈妈慌张地捡起,认真说:“哎哟,你不要管了。这些东西放书房,算我的东西,行不行?”
小时候,自己觉得无比珍贵的东西对妈妈来说总是一文不值。比如一架经过技术改良能飞得很远的纸飞机,比如一张九十七分的数学试卷,比如一根运动会优胜后赢得的草莓味棒棒糖。
可为什么长大后,对自己来说一文不值的东西却对妈妈来说如此珍贵?比如N年前的奖状、笔记稚嫩的作文本和幼年时的母亲节贺卡。
她在屋子里用红色的塑料绳把纸张捆绑好。妈妈就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读她的作文,眉开眼笑。她觉得好可恶。文字是一样的文字,可为什么当年妈妈板着脸孔,叫她改来改去,说她一点不认真。现在却好像她摇身一变成了那时全中国最有意思的小孩。如果那时,她露出现在这种笑容的百分之一,司眉会是什么样子?
“看看这篇。《我眼中的伦敦》”妈妈指着作文本,因为老花眼皱着眉头,“我眼中的伦敦很美丽,是座不折不扣的雾都。人们见面不说‘你吃了吗’,而是说‘天气好吗’。在街道上,男男女女埋着头走在秋冬的凉风中,充当彼此的过客。奇怪的是,在这么一个关注天气的国家,听说即使下大雨,人们也不撑伞。真是有意思。”
司眉即刻想起桌上那方小录音机,耳边又想起一夜复一夜的伦敦音。
学生时代是最好的时光。
这是句至理名言。
而所有至理名言的共同特征之一,就是在被一个人真正活出来之前,是没法领悟的。
而领悟后,往往又错过了。
不过,千万别觉得委屈,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学生时代最好的事情之一,就是永远平等地拥有可能性。
司眉小时候想,未来有一天她会披着驼色风衣,走在伦敦的古旧的石砖路上。
每开口说一次英语,她就会觉得那声音其实是从遥远的大洋彼岸传来的——
十一点半,洗完澡,趴在松软的床上。一个小女孩拖着腮帮子,看着窗外远方乌黑的天际。嘴巴机械跟读录音带的同时,使劲想象着另一种生活。
而她,会在大本钟下,露出一抹风轻云淡的微笑,一笑泯恩仇的那种笑。
看,我真的在这里。
可现实生活呢?
她的想象,她的雄心壮志,她的辉煌灿烂,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灰飞烟灭。
二十五岁的司眉不想活在旧梦与想象里。
她直爽干练地拎着两大叠资料,逃跑似的直奔收废品的地方。
最后师傅好心凑个整,换来五块钱。她买了两根雪糕,一根立马吃了,一根揣在手里给妈妈。就像这五块钱代表的所有,一半属于她,一半属于妈妈。
顺便拍了张雪糕棍的照片,发给闺蜜林衫。
“断舍离成果。”
“人狠话不多。这么多好东西,我看你是一点不留恋。”
又传来自己竖大拇指的自拍。
配文:“认证你为断舍离专家。”
林杉是司眉的高中同学。两人初中虽然不同校,但因为一起上补习班,所以认识的很早。
她现在是金融行业的“加班狗”,传来的照片,十有**在工位上。
现在这张就是。明明是周末,还在打工。可怜啊。
不过她从上学那会就很会开小差,听说她玩的最好的游戏就是网页上那种趁老板不注意涂指甲、吃零食、说小话的游戏。多年的斗争经验,让她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的“顶级牛马之身”。
“上次婚礼之后,那谁还有联系你吗?”
哦,那谁。
那谁就是沈东。林杉是第一个这么叫他的人。
后来,每当司眉看见少女们你推我搡,相互起哄说着“那谁那谁”的时候。
她都会想起校园里沈东时而孤傲倔强,时而温柔冷静的清瘦背影,想起他在空中飞扬的碎发。
林杉认识沈东是在补习班。
闷热的夏季,浅紫色的闪电在空中扎过。雷声不断。
年轻的讲课老师捧着数学习题册,口若悬河。
司眉埋头记着笔记,林杉则轻巧转笔,满脑子荡着周杰伦唱过的有关“雨”的歌曲。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怎么写出来的?”她嘟囔。
“什么?”司眉一本正经,大方把笔记推给她,呆呆问:“你说哪一步?”
傻孩子。下雨了诶,你怎么什么都感受不到!!
林杉望着司眉,只是怜悯地微笑。
“学傻了。”司眉摇摇头,扯回本子。
下课雨还没停,林杉才想起来翻箱倒柜找雨伞:“完了完了。”
“怎么了?你没带伞?”司眉关切地问。这么大的雨,没有伞根本寸步难行,现在天又这么黑。一直在这等,也不是办法。
她干脆地把自己的小粉伞按在林杉桌上:“糊涂鬼。好了,给你用我的!”
“那你呢?”
“我跟熟人挤一把伞就可以了。他的伞很大。”她边说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道谢后,林杉立马八卦地问:“喂,男他,女她啊?”
“这么啰嗦?”司眉佯装要夺回雨伞。
林杉鬼马一笑:“好了好了,谢谢啊。我下周一定还你。买蛋挞报答你哈。”
她家离得远,于是匆匆离开。
出了门,骤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在充满光亮,人来人往的走廊里,他逆着人群,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黑伞,像一个绅士扶着他的拐杖。他眉眼深邃,单肩背着书包,边走还边忙着看手机,并不看路。
擦肩而过后,林杉因为某种预感而频频八卦回眸。果然看见司眉缓缓从后门走出,不冷不淡跟他说着什么。
在电梯里,她就立马传简讯。
“看到你跟你的那谁了。”配上一个坏笑表情。
出了电梯,才发出去。对面迟疑了几秒,才回复。
“什么那谁?”
“呵呵,就那谁啊。”
看对面哑火,她乘胜追击。
补习班的人走得七七八八。
沈东站在窗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手里拎着司眉的薄荷绿书包,拉链上还挂着小熊□□的挂件,脏兮兮,有点狼狈。但两只眼睛很纯真仰望着头顶上方的少年。让人忍不住怜爱。
手心里握着司眉的手机,校卡公交卡为了方便,一律放在透明的手机壳后,所以摸起来很有厚度。屏幕片刻亮起。四个字映入他的眼帘。
林杉:“你男朋友?”
“......”
无辜的司眉从厕所小心翼翼走出来,防止地滑摔倒。
边走边甩着水,看向他,抱怨道:“厕所好脏。”
伸手接过背包的时候,她疑惑地问:“干嘛不开窗?你是不是脸都热红了?”
“啊?有吗?”
他慌乱推开窗,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就如同玻璃罩子被人从头上掀开,雨声不再是闷闷的。好像这场雨,比他迄今为止见过的大雨都更猛烈。
一场天气预报没有提早发现的雨。没有期待,没有准备,却生生不息,难以停息。
“课室里太闷了。”
“你们教室没开空调吗?”
“坏了。”
没记错的话,这是沈东对司眉撒的第一个谎。
“真可怜。”她幸灾乐祸笑笑,合上窗,温声道:“现在走吧。把窗关上,免得明早一地水。”
晚上回到家,她才看到林杉那条消息。
脸也刷地一红。
恨不得跑到沈东家门口,问清楚:
喂,你骗我的吧。你们教室空调究竟坏了没有?
她在脑海里想象沈东心虚却嘴硬的模样。
一定是靠在门框上,手交叉,放在胸前。
扬起下巴,似笑非笑看着她:
“司眉同学,关你什么事啊?莫非——”
“莫非你真想我做你的那谁?”
“什么那谁啊?”
“就那谁啊。你懂的。”
挑眉,潇洒遁入门后。
想象中的司眉在他家门口捶胸顿足之际。现实中的司眉清醒地想,沈东不会这样的。
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每周末,司眉跟林杉聚在一起上课。
林杉献上蛋挞时,也不忘继续八卦“那谁”。连续围着淡定的司眉逼供了三周都毫无结果,她总算泄气,彻底不提。再一次印证了司眉心中的真理:所有人都是凡人,一寂寞就会放弃。有些东西再滚烫,放着放着,也就凉了。
沈东这个名字跟“那谁”的脸在林杉脑中重合起来,是在高中开学那天。
经过初中艰苦卓绝的补课、冲刺,她如愿考上明德中学。更好的是,居然跟司眉一个班。唯一的坏消息是课室在五楼,每天光是爬楼梯就累得半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也没人说过,书中还得有登天梯啊?!
林杉叉着腰,不情不愿爬楼梯,迎面走下一个少年。她习惯性抬眸一看,直喇喇说出声,手指着那人:“诶?”
少年眉目清朗,无辜且疑惑,停滞一步,等待她的下文。
“那谁?”她其实也有点懵。胡乱说出口。
“沈东——”
很快,转角的班级里,走出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教师,慈眉善目。
少年先前极度不解的神情转瞬消失,回头看老师。同时,老师也在注意着他们二人。
林杉这才收起冒昧,一格格继续往上爬。心里盘算着,是哪个沈哪个东。
冬天的冬?东南西北的东?
最后在分班名单里一班班找到他的时候,不免有点失望。
叫沈冬多好。
她想起他沉默坦白的脸和明亮的眼睛,觉得他很像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不过,林杉又想,也许对于司眉,他更该叫沈东。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的那种东。
她贪恋地看一眼名单。高一二班,名字按首字母排序,他是第27个。
林杉在工位上回过神。司眉的消息五分钟前就发来了,比她果断。
“没。”
“老实说,当年他的事,你还生气吗?”
“当年?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过去就过去了。”
说得轻巧。林杉盯着屏幕中清晰的汉字。
司眉,你难道不知道吗?过去的事永远不会过去的。它就像一个影子,你即使脱掉外套,脱掉内衣内裤,浑身**站着,那影子还在你脚下。就算你扒一层皮,或者上刀山下火海,逃到天涯海角,它还在你身旁。更何况你只是扔掉了价值一根雪糕的废纸片。你能忘的话,又何至于周末清早不睡觉,恨不得成为一流的断舍离专家呢?
一个人可以有前进的决心,却不代表她有誓死不回头的觉悟。司眉,我敬佩你逼迫自己拿出来的决心,但深深质疑你是否拥有我说的那种觉悟。我想我们都很清楚,站在过去的不是别人,是靠沉默就能走很远,连笑声都发涩的沈东。
我不认为谁的学生时代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容易忘记的。
更何况,你有他的十二年。
组长通知开会,林杉什么都没回,一头钻进冷气逼人的会议室。
司眉晃悠着回了家,从塑料袋里掏出快化掉的雪糕。妈妈似乎出去闲逛了。
给她留在冰箱里吧。
在打开冰箱的一刻,司眉忽然反悔了。
兀自撕开包装,吞下第二枚雪糕。都是她的。
香草和巧克力甜腻的滋味在口腔晕开,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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