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轿内走出,轿外站着四个丫鬟,她们年岁最大约二十,最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现在,她们扎着双丫髻,头上戴了简单的绢花、素银簪子,穿着棉布制成的窄袖。
她们好奇地看着我,我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
“有人来了。”
站在轿外的四个丫头,似乎听见了什么催命符一样,一溜烟就跑开——她们不是来接我的,不过是对我的到来有点好奇而已。
等到她们跑远,我抬眼,这才瞧见来人。
对方年岁不大,不过十五六。
她装饰更加细致,发间簪花,另别了颗极为明亮的珍珠。
穿着嫩黄窄袖长褥子,外搭浅蓝马甲,马甲和褥子都绣了一圈毛,也不知道是兔毛,还是其他什么动物皮毛。
她也看见了我,朝着我点头微笑,却并没有招呼。
不过稍微加快脚步,在脚步声可控制的情况下,朝着我快步走来。
直到走到我轿子旁边,这才压低声音,“敢问可是柳娘?”
“是我。”我点头,也学着她,压低了声音。
她轻笑:“方才有事耽搁了。”她朝我作出“请”的姿势,“我叫澜文,此前是府中大小姐的丫鬟。刚被调去老爷身边,特意指派来为您来路,不介意的话,您随我前来。”
声音依旧极低。
我点头,跟在澜文的身后,缓缓往前。
虽说澜文是要为我介绍,可实际上,她一路上话少得可怜。
只有在经过某一处带着匾额的门前,才会压低声音,小声道:“这是迎辉门。”
“这是沁香阁。”
“这是集贤堂。”
“这是闻墨斋。”
……
我连蒙带猜,勉强知道每一处地方究竟是做什么用。
澜文脚步停住。
她站在一处拱形圆门前,圆门最上方落满积雪,我可以透过圆门,看见后面还有许多房屋院子。
澜文却没有继续往前。
她笼统地说:“这是屋子第三进,里面是老爷、夫人和小姐少爷们生活的地方。”
她声音轻飘飘,要不是我一直在凝神仔细听,只怕雪压在枝头,将树枝压折的声音,都能完全遮盖住我眼前动静。
太静了。
这个院子太过安静。
安静哪怕有人就站在我面前,却似乎听不见一点人声。
只能听见我心脏沉闷在跳动。
“现在去见老爷吧。”
澜文说着,带着我回到集贤堂。
果然,这是用来待客的地方。
“老爷,人已经到了。”
澜文敲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稍微抬高声音,但实际上,也比正常说话的声音要小很多。
“进。”
屋子里传来回答。
澜文小心翼翼推开门,木制的门因为突然活动,发出“吱呀”一声响。
澜文僵硬片刻,竟是不敢动。
“把人带进来。”屋子里的人催促,她微不可见地松口气,更加小心谨慎。
门后是一层厚厚的帘子,将寒风遮挡住。
澜文拉开帘子一角,站在外部对我点头,“请吧。”
我只能往前走。
脚步轻移,大概是受了澜文影响,我也下意识地放轻动作,免得惹屋里的人不快。
我走进集贤堂内部,里面装潢份外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几把红木家具摆放,墙上贴了几幅山水画,西南角摆放白釉瓷瓶,而在最中央的位置,端放棋盘。
我缓步上前,只见得这是一盘死局。
白子已经呈包围之势,将黑子悉数围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出重围。
而偏偏,棋盘上只放了黑子,未放白子——若想进入棋局,与之对弈,大概需要先以黑子的身份入局,并且扭转已成定局的失败。
我看了看,难。
可以说是毫无可能。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正位传来声响。
“你就是柳娘?”
我低头,未顺着声音看过去。
“范老爷,妾身正是柳娘。”我盈盈一拜。
“你琴艺如何?”
“尚可。”
“弹一弹。”他说:“琴在屏风后面。”
我依旧低着头,缓缓睁开眼:“是。”
一双眼在屋子里游荡,很快便找到屏风:摆放在角落里面,以至于我第一时间未曾察觉。
我进入屏风后,看见里面摆好的琴,面无表情坐过去。
双手抚摸琴弦,却没有立即动,而是轻声问,“老爷想要听什么?”
“《凤求凰》”
我仗着自己在屏风后,微微蹙眉,搞不明白这对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妾身只配弹《履霜操》,如何敢奏《凤求凰》?”
“弹。”
“……是。”
范文远是个严厉之人。
而且,不近女色。
我可以肯定,他对我没有一点意思。我那些附庸风雅,故作哀伤的语调,根本无法引出一丝恻隐之心。
既如此,也不用苦心积虑,想着怎么引起他注意。
我双手按在琴弦上,《凤求凰》的调子,就这么倾泻而出。
我弹得十分熟练。
想必对方也能够听得出来。
但是他没有多问,他安静地听着,只是时不时,还会传来几页翻书的声音。
是让我来弹奏他看书时的配乐吗?
我思索着,随着青烟从香炉中袅袅生起,又弥漫消散。
一曲《凤求凰》终于弹完。
书声也翻尽。
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因为声音太轻,我根本无法判断对方究竟在做什么事情。
“澜文。”当范文远的声音几乎是紧贴着屏风响起,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走过来,与我只有一个屏风之隔。
离得如此近,却是在叫其他人。
“老爷。”
澜文还没有离开,她站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等着主人传唤。
“你家小姐今天如何?”
“小姐已经习完仪态课,现在正在做女红。”澜文回答。
“等她做完功课,就让她来见柳娘。”范文远说。
“是,老爷。”
“去吧,给她安排一间住处。”
“是,老爷。”
说完这句话后,站在屏风前的人似乎已经离开。
不是他发出了多大动静,而是我感受到空气中传来的一丝凉意:澜文将帘子拉开,透进一丝冷风。
随后帘子又关上。
澜文绕到屏风后,对我说:“柳娘子,请随我来。”
她的态度变得恭敬一些,虽然现在看起来,不过是在我名字后面,多加了一个“子”而已。
但是我知晓,她已经变得恭敬。
她带着我,离开集贤堂,往旁边走了百十来步后,转个弯,绕进一间屋子。
“今后,你便住在此时。”
我笑起来,“此处?”
“是,所有授课老师,都在此处授课。当然,大多数老师有自己的住所,只是老爷有吩咐,让你住在这里,不用每日往返来此处授课而已。”
是嫌弃每天要从春风楼里把我接出来,被发现的风险太大吧?
我垂眸,只是问:“授课?”
“是。”澜文小声说:“你今后,便是大小姐的琴艺教习老师,之后府中会安排你的授课时间,你只需要在约定时间内来上课,其余时候,您可以自己决定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小声补充:“但最好不要离开范府。”
是不要离开范府,还是不要抛头露面,免得叫其他人知晓,范文远请了个乐妓来教自己女儿呢?
我笑了笑,不想深究答案。
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非是自由身,你刚刚告诉我的事情,我是没有办法自己拿主意的。”我说。
“您是说卖身契吗?”澜文轻手轻脚,从自己衣襟里面,掏出一张纸。
我看着,心头狂跳,
澜文动作极慢,而我心跳得极快。
我第一次如此失态,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动作,呼吸紊乱,心底生出的急迫,让我恨不得立即将那页纸抢过来。
但我不能这么做。
我压制心头渴望,努力放平呼吸,只是右手不受控制地在袖袍下抖动。
过了许久,也或许只过了一瞬。
她将纸递给我。
我感觉自己呼吸已经停止,只知道呆呆愣愣地伸出手去,双手捧住那薄薄的纸。
【卖身契】
硕大的三个字,闯入我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头晕目眩,整个人身体飘飘然,一直以来渴求的一切,就这么突兀、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热泪已经盈眶,我来不及擦拭泪水,任由泪水阻隔视线,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立契人梁二狗,系南直隶南华府易县人氏,年五十,因家道贫寒,生计无着,幼女难以抚育。自愿将幼女梁一文卖给范府为奴,任凭驱使,终身不悔。今蒙范府老爷怜悯,准允收留,特立此契为凭。】
后面还有许多字,我已经无心再看。
只觉得脑子似乎被人重重砸了一下,所有的欢喜烟消云散,整颗心空落落的,连愤怒都无法生出,只余疲惫。
“梁一文是谁?”
我问。
澜文嘴巴微微张开,脸颊飞上一抹红云,她急忙将卖身契从我手里面抽出。
那卖身契像是我握不住的水一般,从我指尖溜走。
澜文小心翼翼地将卖身契收起,带着隐秘欢喜,“是我。”
我强颜欢笑,“你卖身契在你自己手中?”
“咳,莫要被其他人知晓。”
……那就不要让我看到!
我垂下眼皮,控制着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愤怒、太过嫉妒。
被愚弄了。
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愚弄了。
她是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的!
她在炫耀自己的自由之身,在炫耀自己可以拥有一个地位还行工作的同时,还拥有自由!
老天总是这么不公平,总是这么偏心!!
我冷漠地想着,牙关咬紧,将那些愤懑不甘咽回肚子。
就在这时,下垂视线之中,多出一张纸。
【卖身契】
【春风楼抚养柳娘长大,共花费五千两纹银。因柳娘无力偿还,现卖身给春风楼,为奴为婢,任凭差遣。】
简单的一段字,字条的最后,有我小小的手印。
这个手印是怎么盖上的呢?
或许是妈妈大发慈悲,给了我半块馒头,哄着让我盖上手印。
也或许是半夜睡觉的时候,她直接坐在我茅草搭成的小床边,将印泥盖在我手上,悄无声息地完成。
也或许是她抓着我的头发,按着我的脑袋,在我被打得无力挣扎之后按上。
不知道了,都有可能。
毕竟妈妈什么都能够做出来。
但这不要紧。
我茫然地接过眼前盖着小小手印的纸,似乎听见曾经那可怜的小女孩,哭着在我耳边说。
“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