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又是厉皎?”
覆盖冬末薄雪的地砖在玻璃窗映射出近乎暗淡月色的白光,展熹承蹙眉略略偏头避了下,朝安魂堂的骨灰存放格走近两步。
没看错。
横撇竖捺共计十六画。
木质漆面的黑白灵位跟教学楼走廊墙壁独占学年榜首的姓名重叠。
骨灰存放经年,孤零零无人祭拜,神龛黑白遗像的主人不像溺死鬼,倒似被困在淤泥堆积人间牢笼的幽深悲悯的野河神。
就像展熹承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表情。
阵雨似有若无,时值放学时间,校门口学生成群结队地出来,几个男生对着柏油马路边的一辆银色轿车连连咂舌。
厉皎穿过人群的窃窃私语拉开后座车门,站定片刻迟迟未踏进车内,忽然回头看了眼街道对面推着自行车准备去便利店打工的展熹承一眼。
直到车窗降下,驾驶座的男人西装笔挺,儒雅俊挺,挂了电话温柔道:“怎么了,有事情要跟同学说吗?”
厉皎才似乎回过神来,口吻随意地应了声:“没有,刚才以为东西忘拿了。”接着转身坐进了后座。
展熹承确信,那一刹那的对视厉皎是想跟他说什么。
却又实在想不到对方能跟他说什么。
因为自从高中入学以来,两人最近的社交距离就是月考放榜紧挨在一起的排名。
只是……厉皎的灵位怎么会放在殡仪馆?
陈年旧事早已陷落进时间的河流,再怎么琢磨端倪都是水中捞月。不远处的怨声载道打断了展熹承的回忆。
“这项目还能开张吗?听说要不是新投资人救火,到现在连个场地都定不下来。”
“谁知道,我就祈祷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又白忙活一场……不过展熹承看着不像那种人啊,公司声明感觉也挺真的。”
剧组场务跟殡仪馆负责人的交涉声飘荡在冷峭寒涩的空气,小成本罪案片,每笔拍摄开支都得精打细算,临近开机参演名单又一波三折,勘景结束导演便十万火急地四处攒局拉赞助。
一时间,坐落在荒僻沿海的租借场地殡仪馆颇有些群龙无首。
“哪种人?你跟他又不熟,更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声明澄清那些走流程的东西看看就得了,他不是之前就有小号言论事件吗?一堆旧照辟谣也没辟出个信服度,是吧?”
侃侃而谈的道具师扭头随机朝身侧一扬下巴,没曾想刚才还围聚的美术组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面露猪肝色的选角导演,身侧戴墨镜的高挑青年似是思忖片刻,慢条斯理道:“不考虑真实性的话,你说的是有一定道理。”
道具师:“……”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找错人了。
演员大致分两种,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格外上镜的,在镜头前跟凡胎肉眼中都鹤立鸡群的。
哪怕只露出四分之一张脸面前的男人也显然是后者。
殡仪馆的南馆设施仍在正常运行,南菱本地风俗看重丧葬仪式流程,历来繁琐冗杂,冥器嗡鸣铮响在素裹结冰的湖面跟石阶。
选角导演黑眼圈深重似像蚊香,尴尬地干笑打哈哈:“场地您还有哪里想看的吗?或者对美术置景有什么意见?”
展熹承莞尔:“您先忙,术业有专攻,后续有想法我再跟师傅们沟通。今天过来主要是想提前熟悉环境方便后续拍摄入戏,毕竟以前没演过反派,要是打扰大家工作反倒好心办坏事罪过了,不过听说搭档角色的人选还没定?”
见他好说话选角导演暗自松了口气。展熹承自出道就是公认的相貌贵气,俗话说叫“长得有款”,穿廉价地摊货都仿佛在漫不经心地走时装周,任谁看都像用经年家底熏陶浇灌出来的那路出身,因此先前他还真摸不准对方什么脾性。
转念之间选角导演收回心思,难掩心力交猝地压低声音:“前前后后敲定好几个,制片人都给退了,我是真摸不着头脑何方神圣能胜任这个角色了。”
展熹承问了下退货名单,评价道:“确实不像是会跟我合谋干坏事的。”
这话引得选角导演哭笑不得地点头赞同。
沿途剧组人员窃窃私语不断,展熹承恍若未闻,情绪相当稳定。待助理领着送餐员将犒劳食车推进来,应对自如地回过连声的感谢欢呼,独自在鼎沸声浪中转身穿过摆满灵幡素花的庭院走向骨灰登记处。
“北侧灵堂?”
正专心致志擦眼镜片的登记员头也没抬:“大部分骨灰存放期限都在一年内,只有西北角那片、那片是设立祭拜堂的长年寄存区。”
鼻梁架上眼镜的瞬间,登记员话头一卡壳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毕竟日日夜夜通勤线路都会占据目光的巨幅广告主人公冷不丁出现在面前,谁会不晃神。
展熹承颔首致谢,又问:“寄存通常是只有逝者直系亲属才能办理吧?”
“对,不过早年间郊区殡仪馆管理没那么严格,碰上特殊情况的话,哪怕不是血亲,只要按时缴纳寄存费非亲属经办的也是有的。”登记员故作平静,没忍住多瞄了展熹承几眼。
展熹承没追问特殊情况,而是直接礼貌道:“能问下16号的寄存人信息吗?”顿了顿又解释,“逝者我认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麻烦您了。”
登记员旋即怔住,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重点:“……认识?”
展熹承略作思考,选了个相对精确的描述:“对,高中同学。”
严格意义上,说他跟厉皎是点头之交都算套近乎。
“哦哦,这样……您稍等片刻,按照规定倒是可以查寄存人是哪位直系亲属还是亲朋好友,我去跟领导申请一下。”原本因剧组拍戏烦不胜烦的登记员暗自大惊这是什么电影情节,对突如其来的戏剧性“重逢”的好奇顿时盖过了额外工作的不满。
西北角落那块牌位的主人,殡仪馆来来往往路过的阿猫阿狗活的死的印象估摸着都挺深。
那是张引起探究欲的脸。
浓五官,又有一点与年龄无关的幼态感,鼻骨挺,英气,右眼尾坠着两颗竖直平行的痣打破了嘴角弧度生人勿近的冷淡,尖下巴,清瘦,脸腮却饱满,下颌线骨骼的拐点尤为上镜,大约是因此种种线条的矛盾感构成了一缕难以言明的气质。
按照正安营扎寨的剧组摄像的话来说,最省事轻松不用费尽心思打光的脸就长这样。
等待调取系统资料的过程中,登记员一时兴起搜索了死者的名字,没想到立刻弹出不少相关新闻帖子,随手点开一篇悬疑推理电台节目的分析文章。
“在南菱一中的历届学生中,厉皎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毕竟风吹雨打巍然不动地蝉联第一名是相当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
入学测验第一,统考全区第一,联考全市第一,甚至还是南菱一中校乐团的首席大提琴。”
过于华丽的战绩履历看得登记员啧啧感叹。
“后来神话的折戟方式是戛然而止。
因为厉皎死了。
而且是诡异蹊跷的横死。
残夜时分,厉皎湿漉漉的尸体被涨潮海水冲到郊区浅滩的礁石,巡逻保安当即吓得腿软,掉落的手电筒也来不及捡起来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逃开报了警。
警方公开的调查结果是坠海意外死亡,惋惜、猜疑,乃至不寒而栗的怪力乱神阴谋论一度甚嚣尘上沸沸扬扬。
当时似乎还有好事者在网上发布了尸体照片……”
细雪树影遮蔽着些微玻璃窗外的庭院,阵阵风响仿若幽微的鼓点。
电台节目内容意外做得扎实严谨,来源逐一标注,内附图片新闻原链接,登记员看得聚精会神还抽空点了个账号关注,正要往下滑动,目光落在电脑屏幕的资料登记页面。
呼吸刹那间冻结。
沉寂了足足几秒,登记员喉咙干涸地吞咽了一下,冷汗顺着额头滑下喃喃道。
“……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
展熹承俯身单手点燃蜡烛跟线香:“不过虽然暂时还没有实质性证据,但背后提供截图跟资料的人,我能确定。”
饶是公司那头沸反盈天,展熹承也能听见经纪人郎香的音量宛如平地惊雷:“谁?叫什么?是之前被踢的那个关系户?还是圈外人?”
烛光荧荧,展熹承轻缓不急地整齐摆好堆成小山的供品,骨灰存放祭拜堂的格子间大小着实捉襟见肘,他只好将手中的素白花束搁在略带水汽的冰冷地板。
“名字不清楚,是我的高中同学。”展熹承说,“应该是南菱本地人,走读,联系学校筛选一下那届的毕业生信息,也许能发掘出线索,不过他比较谨慎,当年都没找出蛛丝马迹。”
郎香听出这是有陈年旧怨了,朝会议桌方向挥手示意安静,也不废话,问题连珠炮似的往外飞:“你怎么知道是他?出于什么目的?有过节?能不能联系上本人私了?”
展熹承:“也许单方面有。”
郎香:“什么意思?”
展熹承长话短说:“高中时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况,也是盗用照片冒充我,这件事还是一个同学发现帮忙解决的,但具体哪里得罪了他,我当时没追究所以也就不得而知了。”
郎香一听马上抓住要点:“哎!找这个同学澄清作证!你们关系怎么样?”
展熹承指尖拨弄了一下花束正中蜿蜒百合瓣要坠不坠的水珠,触感微凉,顿了一下轻道:“他去世了。”
手机那端一下噤声。
“……病故?”
展熹承:“落海溺亡。”
郎香“嘶”了一声,唏嘘道:“哎哟,这么年轻怎么会,而且还——”
而且还是如此痛苦绝望的死法。
朦胧模糊的画面闪回。
青灰色的天幕雾霭盘旋,岸边裸露在外的尸体皮肤经过幽蓝微光的映衬下死白得几近透明,犹如献祭给海底母神的某种异状类人生物。
展熹承按了下微蹙的眉心,一瞬间竟然不能确定这是真实发生还是嫁接的记忆错位。
毕竟时间也堪堪过去七、八年了,按常理他不应该对厉皎的死状有任何视觉印象,当年的新闻报道也都隐去了案发现场的照片。
但他的脑海里就是时常浮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总之当年也没留下多少文字图片证据。”展熹承突然话锋一转,“那件事又比较敏感,还是不要旧事重提为好,否则公关部真的要紧急加班熬大夜了。”
经纪人职业习惯令郎香警觉顿起:“……用你的照片干什么了?”
“跟人网恋。”展熹承语气平静。
残雪纷纷裹挟着殡仪馆另一端送葬的丧鼓哀笛,呜咽如泣,顿时攫住了周遭剧组人员的注意力,展熹承也话音一滞,宛如浓墨重彩的抽帧慢镜头。
神龛,三根线香白雾缭乱,油红光影映照在展熹承侧脸,最终定格。
内厅中央横亘着硕大的置景道具,无波无澜银色海面般的镜子反射出自己跟身后厉皎的黑白遗像,死死框住他们勾勒一幅天衣无缝阴阳相隔的合照。
恰在此时,一旁愁眉不展的选角导演视线不经意间瞥过,嘴唇翕张,恍然大悟。
就是这样的。
这两张脸五官气质截然相反,却好似一对不动声色天作之合的共犯。
“网恋?他盗图就为了这事儿,然后呢?”会议室里的郎香听罢哑然失笑,面色略微舒展地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却被猝然打断。
展熹承缓缓道:“引导对方自杀。”
喧嚷内厅的人群中挤出面色煞白神情古怪的登记员,磕磕绊绊地说:“寄、寄存骨灰的人,叫展熹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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