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街成片密集的“握手楼”步道狭窄,阶梯坡道重峦叠嶂,张屿家住在老楼的六层,没电梯,墙壁处处可见斑斓的青苔跟霉迹,沿着楼梯一路爬上去,仿佛陷入头晕目眩的漩涡。
“请问张屿在家吗?”
门铃声响起的瞬间,展熹承感觉房子里寂静了一瞬。
足足过了十几秒,滞涩的“吱呀”声,防盗门泻出一道细缝,露出一对躲闪的眼珠,身后的木柜供奉着一尊神龛。
“……有、有什么事吗?”张屿小心谨慎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细若蚊蝇嗡嗡叫似的,头一遍门外的几人甚至没听清楚。
一行人跟他都不同班,寻常也没来往。
局促的楼道同时站了四个身高抽条拔尖的高中男生,顿时更显空间窘迫。
款式常见的黑色卡包递到低着头的张屿跟前。
“这是你的吗?”厉皎张口就来,编理由浑然天成,“前段时间门卫夜间巡逻在教学楼四层男厕附近走廊捡到的,我去教务处送材料听说一直没人认领,正好今天我们晚上在附近补课,就问了你们班同学,顺道送过来看看是不是你不小心丢的。
糟糕的回忆旧事重提,张屿生理性地打了个寒颤,闻声木讷地问:“我们班同学……杨楦说的吗?”
厉皎毫无停顿地应了声:“我都不知道你们关系不错。”
“还、还好。”事出有因,虽然对厉皎的说辞略显怀疑,但见他神色毫无破绽,张屿便也没多深思,松了口气小声嗫嚅地摇摇头:“卡包不、不是我的。”
展熹承这才发觉他说话有些控制不住的结巴。
厉皎也点到为止,轻轻“哦”了声:“那等回去我再送到教务处吧。”
接着张屿终究没忍住,抬眼偷偷瞄向面前的年纪第一跟年级第二,犹豫着磕磕绊绊地问:“……你们两个也补、补课吗?”
展熹承一本正经:“当然了,学海无涯。”
厉皎也不遑多让:“学无止境。”
张屿:“……”
说话间,湿冷空气的屋内传来年迈沙沓的声音:“是不是有同学来了?”
张屿刚含混地“嗯”了下,满头银发的阿婆走到门前和气笑道:“快进来坐。”
“今天家里正好备了很多菜,留下来吃饭吧。”说着阿婆朝他们慈祥地招手,略显佝偻的身影朝厨房方向挪动。
张屿替他们回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展熹承便带头笑了笑:“谢谢阿婆。”
反应过来的梅扬跟霍真意紧随其后,一叠声的道谢清脆落地。
“谢谢。”
“阿婆我来给你打下手!”梅扬捋起袖子就要冲去厨房大展身手,好险被霍真意拽住。
“给我回来!别丢人,一会儿人家厨房炸了算谁的?”
张屿虽不情愿,但也只能局促不安地让他们进屋。
进门后,几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了一刹那。
天花板低矮,黑压压得盖下来禁闭得人透不过气,采光本就背阴的客厅满当摆放了大大小小神态各异至少十几尊白度母像,低眉慈目。
巡睃一圈,厉皎语气平常地说了句:“你们家也信佛啊。”
见状其他人也佯作稀松平常地没再多说什么。
餐桌摊着试卷跟纸笔,张屿显然缺乏基本待客之道的社交能力跟相关经验,木头桩子似的干杵在一旁也不说话,过了会儿,他才尴尬想起来问:“要喝饮、饮,饮料吗?我去楼下、超市……”
兴许是过于紧张,音节在嘴巴里连滚带爬地卡住吐不出来。
等他好容易说完,展熹承才缓声道:“我去吧,正好我要买两支中性笔 。”
“哪里有卖冰淇淋?”厉皎也起身说。
张屿结巴着指了个方向。
语毕展熹承又问:“有蜜瓜味的吗?”
得到厉皎似有若无的一瞥。
像鱼线末端的水面波动起褶皱。
张屿被问得一愣,不太确定地嗫喏道:“……好、好像有吧。”
天气冷的时候吃冰淇淋总是更有一番滋味。
浅粉色的落日暮晖拖长屋檐巷道的影子,半个小时前,展熹承跟厉皎才走过同一道石阶。
“先前你说看见我溺亡在海边,还让我不要靠近有水的地方。”厉皎撕开蜜瓜冰棒的包装袋,泛着凉意的白雾扑在空气,“就根本不是梦对吧?”
展熹承提着超市的塑料袋,说不上意味地嘴角扯开点弧度,语气投降地认真道:“厉皎,每次排名我真的输得很不冤。”
“我也这么认为。”厉皎欣然受之:“不过上次你不是赢了?”
展熹承低声一笑:“你很耿耿于怀吗?”
厉皎没立刻咬,只是用舌尖轻轻扫了一下冰棒表面:“那倒不至于,那天我中途睡着了,算让你的。”
展熹承垂眼看他。
“你不信?”厉皎撩起眼皮回视他,唇边沾着水汽。
展熹承佯装审慎思考,顿了顿道:“不好说,因为你很擅长骗人。”
“也多谢你夸奖。”厉皎将冰棒含在嘴里一小截,磨牙似的咬下一块,清甜弥散,过了一会儿,他蓦地开口,“展熹承。”
“你老看我吃东西干什么?”厉皎抬眼故意语气不轻不重地呛他,“是好奇味道想让我告诉你吗?”
“……”
展熹承出乎意料地略一点头。
厉皎:“。”
这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了。
想了想,淡绿色的蜜瓜冰棒递过去。
没咬过的位置冲着展熹承,他没说话,只是又看了厉皎一眼。
胸口没由来地涌出不知名的躁动,厉皎正欲说“算了”,展熹承忽然低下头,咬住了缺口的边角。
“……”
像一根牵引的红绳拴住心脏四肢,从另一端扯了一下,厉皎捏着冰棒棍的手指蹿出静电般的微麻。
……什么意思。
上次在麦当劳吃香芋派也是。
正常情况难道不是吃没动过的地方就好了?
一股不适应的热意往上翻涌,厉皎习惯性在嘴唇留下牙印,错开目光,吸了口气问出要紧事:“所以我死在仙桥是吗?”
蜜瓜香气尚未彻底融化,展熹承齿间凉意,颇有些听不得这个“死”字,眉梢不易觉察地皱了下。
“具体位置?”厉皎又道。
“黑石礁,郊区靠近南菱方向的海滩。”展熹承看厉皎的表情就知道接下来他想说什么。
忽然,展熹承往前一步,抓住了他手腕:“不要过去。”
仿佛墨菲定律的应验,假如厉皎就这样前往事发地,岂不是真成他推动的?
话尾轻得几乎贴着厉皎的耳侧化开。
像是陷进灼热的水流,厉皎没挣开,也没反驳,而是问他:“我死的时候你在吗?”
展熹承立刻道:“当然不在。”
“就像你说的,如果未来的轨迹可以改变。”厉皎目光不躲不藏地看着他,“那你陪我去不就好了。”
接着他抿了抿唇,略显不自在地眼神往别处一移:“你在的话我可以放心吗?”
往来路过的杂音与嘈嘈切切的车流声仿佛一并消弭了瞬息。
心脏像被轻叩了一下。
展熹承指尖微动,呼吸错过半拍,霎了霎眼才道:“……当然可以。”
这会儿正要走到楼道口,厉皎不经意偏头,却见梅扬跟霍真意一脸头疼地站在路边。
“怎么了?”展熹承快步上前。
梅扬苦着脸:“我旁敲侧击想问问张屿,有没有谁欺负他,没想到他反应特别大,特别戒备,紧张得整个人都在颤,我都担心他晕过去。”
“我们怕再问他情绪激动,就跟阿婆道歉说有急事,先走了。”霍真意说。
展熹承跟厉皎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个态度着实有点蹊跷。
“他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厉皎抬头觑向霉斑纵生的老楼,“还是说,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结果不仅没有改善他的处境,反而更严重了?”
展熹承敛眉不语。
梅扬感觉有点汗毛倒竖:“不至于吧?”
静默几秒,像有什么掠过霍真意的脑海,他突然奇怪道:“……张屿好像也看月食论坛?”
注意力一下像拢紧的水流集中到他身上。
“就是之前,代表提到论坛关于曼德拉效应平行时空的一系列帖子,我这两天空闲时间翻了翻,刚才想起来有个帖子还剩下结尾,就点开打算索性看完,正巧张屿抬头看到了论坛界面,神情一下子就变了。”霍真意露出了很难形容的表情。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霍真意回忆对方上下牙打寒颤喃喃自语的模样,“接着好像是在说……你也知道?”
所有人眼中浮现出同样的困惑。
仿佛凝结的湖面显现出暗藏凶机的冰裂纹,空气冻住了一秒。
这个“也”字让展熹承感觉像脚下踩到了什么未知的东西。
月食论坛怪谈板块相关的内容要么是都市传说,要么是怪力乱神,以及现编的鬼话连篇,真真假假不必深究。
有东西什么能让张屿这么恐惧?
“咔哒。”
“咔哒——”
冰面细密的裂纹骤然蔓延生长。
展熹承忽然俯身贴近厉皎:“上次月考你为什么睡着了?”
梅扬:“?”
霍真意:“?”
厉皎也难得大脑倏地短路,瞳孔睁圆流露出茫然,慢半拍地不确定道:“……啊?”
在场几人都被他这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跳脱思路打得晕头转向。
“代表我之前是真没发现”,梅扬眼底全是叹服,“你学习觉悟这么高。”
“大概是发烧?”厉皎略作回忆,“记不太清了。”
展熹承:“除此之外,还有哪些事情的记忆变得模糊了?你有暗恋的人吗?”
“……哈?”厉皎神色松了一瞬,彻底怀疑展熹承才是突发高烧的病号,下意识抬手搭在他额角。
不冷不热。
异常标准的正常体温。
展熹承不躲也不恼,而是接着道:“既然我看见的你不是梦到的,那有没有可能你看见的我,也不是梦到的,或者幻觉。”
为什么月考的时间点在他回溯之前,厉皎的成绩却跟原本记忆里不一致?
上次在情侣主题酒店返回未来时,他根本没有接触到那个银色卡带收音机,难道回溯的条件另有其他?或者说,看见未来记忆的方式?
展熹承说:“假如月食论坛帖子里提到的那些记忆偏差不是曼德拉效应,而是切实存在的不同时间线,不同时空的记忆,但因人为的改变而产生了错乱。”
细密凉意从皮肤之下冒出。
“如果记忆能够通过某种频率传播,可能就跟收音机的原理类似?”展熹承形似大型猫科动物的琥珀色瞳孔定定地看着厉皎,“换句话说,不是回溯到过去,而是跟曾经的某个自己对上频道,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差异。”
“除了我,会不会还有别人也是回溯到现在的?或者说,清楚自己在某个瞬间看见的场景,并不是梦境,也不是大脑意识产生的错觉,而是可能真实发生的未来。”展熹承声音哑涩,贴着气息而出,“随后这个人利用已知的未来,对张屿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厉皎几乎是立刻说:“跳频。”
“我妈妈以前在广播台工作过,她大学专业是电信工程,主研射频技术。她跟我提过,在高频和甚高频的临界频段,比如夏季跟冬季的早晨,电离层可能会捕捉到偶发性E层,或者流星雨划过的时候,这种波段就像悬浮的一块镜面,将电波反射到成百数千公里之外。”厉皎思忖着不自觉将下唇咬出血丝,长吸一口气,“用通俗点的话来讲,就是串台。”
“小时候有次寒假我们全家去天池旅行,沿着盘山公路去酒店,车载广播突然传出了日语的深夜电台节目。”厉皎记得她是笑着说的,“我妈妈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跳频。”
雨刮器拨开黑山白水之间暗魆魆的夜色,驾驶座的女人兴高采烈地说:“这就是一条亚空间通道啊。”
那个时候厉皎尚且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昨日历历在目。
扑通,扑通。
尾音轻缓坠地,展熹承跟厉皎的心跳仿佛也同频共振起来。
几秒钟后,一旁表情如出一辙灵魂出窍的两人终于气若游丝地出声:“……打断一下。”
“能不能把你们刚才说的东西,从头到尾再讲一遍?”梅扬大脑已然宕机。
霍真意眼神开始放空,但更有自知之明:“三遍吧。”
展熹承:“。”
厉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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