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湖沿岸,工作日午后,坐落于商业中心黄金地段的咖啡店座无虚席,雪末沿着落地窗流淌在玻璃拖出纵横交错的银线。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几乎每张桌前都摊着电脑跟资料表。
推门而入的青年一身藏蓝色风衣,肩线利落,个头相当高,走近收银台旁立时挡住了窗外暗调的日光。他姿态笔直,却丝毫不显拘谨,反倒举手投足间一派慵懒而有分寸的游刃有余,深色开领针织衫贴合脖颈线条,腕骨的江诗丹顿隐在袖口,抬臂才露出蓝色日辉表盘的一角。
甫一踏进,数道目光抬起,停顿片刻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几乎所有人都在克制地暗自侧目。
展熹承习以为常地径直走向角落那张曲径通幽的桌子,指节扣住墨镜边缘摘下:“沈楷言?”
“……还真是你本人。”沈楷言时隔经年风骚不减,仰起头略显讶异地张了张嘴,哑光西装剪裁贴身,领口半敞,略长的头发捋在脑后,清晰显出下颌侧面一条几不可查的淡色疤痕。他唇角一抬,示意展熹承坐,“一开始接到电话我还以为是电信诈骗呢,不过你就这么出现在公共场合,没关系吗?”
“这家咖啡店算是我们公司投资,通常只有内部员工才能进来消费。”展熹承脱了风衣,语气云淡风轻,像是排山倒海的舆论波及的另有其人。
“也是,这一整片的艺术园区都被恒观收入囊中了,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沈楷言了然,故意开玩笑,“正巧我刚回国闲得找事干,以后万一要谈项目,劳驾帮我加个塞。”
展熹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感叹如今脱胎换骨的沈楷言大有长进,都会用成语了,还是提醒他嘴边沾了糖粉。
颇有眼力见的服务生适时上前露出职业笑容,哪怕隔三差五都能见一回语气也仍旧掩不住紧张:“展先生,还是老规矩冰美式配柑橘千层?”
然而今天展熹承却罕见地换口味了,抬眼淡淡一笑:“我想试试新品。”
蜜瓜生酪巴斯克外壳表层烤得焦金,质地绵密,切面细润,浮着一层柔和的淡奶绿。
“你口味倒是和厉皎很一致。”沈楷言神色轻松了点,下意识往上挑了下嘴角,叉起一块瓷盘中的费南雪:“所以大明星约我见面,是想聊我弟弟的事情?”
“不全是。”展熹承抿了口苦涩的冰美式,“我最近遇到了一连串谜团,几番辗转牵扯到纪行,找到他似乎对解决我的困惑很有帮助。”
沈楷言沉默片晌,眉心压了压:“方便说说具体情况吗?”
“我下一部电影有场重头戏的取景地是郊区殡仪馆,没想到,在安魂堂看见了厉皎的灵位。”展熹承没等动作悬在半空的沈楷言开口,继续道,“更没想到的是,寄存灵位的人,登记用的是我的名字,可是以往我们两个在学校甚至都没有多少交集,或者说,我觉得厉皎总在有意无意地避开我。”
沈楷言瞳孔倏地收缩,眼睛几乎瞪圆。
“你等会儿!”他一抬手,试图理清思路,“……搞明白这个问题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件事。”
展熹承被他打断也不恼火,拿起叉子挑起一块蜜瓜巴斯克尝了尝,口感绵韧,奶酪味厚实,尾调带一丝浓郁的清甜瓜香。
厉皎肯定喜欢。
非常喜欢。
吃的时候会悄无声息翘起嘴角的那种喜欢。
……如果厉皎在就好了。
他不会克制地用苦涩中和甜蜜,只会一股脑连饮料也要自己最中意的口味。
不懂节制,也不在乎。
展熹承一瞬失神,心思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也抵不过的时间之外。
接下来,沈楷言的话却让展熹承怔愣住了。
沈楷言说:“你的意思是,当年不是你指使厉皎去做的那些事?”
“……‘指使’?”展熹承匪夷所思地反问,“‘那些事?’”
话说到这份上,沈楷言也不跟他云里雾里地打哑谜了,面色凝了凝:“解决你爸,还有张屿的发小。”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令展熹承眯了眯眼梢。
好似毫不相干的图案被红线硬生生串在了一起。
“你不会不知道展明宇……你爸的事情吧?”沈楷言犹疑地打量着展熹承的神色,“我们高二那年,他赌瘾一发不可收拾,流水最多的时候能达到六百万。”
这个荒谬的数学差点让展熹承失笑出声。
六百万。
对现在的展熹承而言,六百万不过是他日常穿戴里无足轻重的一块腕表。
但对曾经的高中生展熹承而言,六百万足以把他青春期本就在缝缝补补中晕染出明亮色彩的晴空撕裂。
天文数字。
本金怎么来的?以贷养贷、信用套现、地下钱庄……
每一个字眼都让展熹承匪夷所思,展明宇这种身无长物不中用的废物到底是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
“赌瘾我知道。”展熹承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铺直叙,“但是具体金额,我第一次听说。”
沈楷言略一点头:“那毒瘾呢?”
展熹承一刹那疑心自己听错了,他十分确定展明宇绝对没有毒瘾,因为只要有细枝末节的日常接触,瞒也瞒不住。
“不可能。”展熹承斩钉截铁。
沈楷言摆摆手:“准确地说,是将要染上毒瘾。为了捞快钱还赌债一来二去多接触,自然就沾了。”他掏出手机点开地图导航,“这是厉皎的原话。虽然他说自己是从未来穿越重启时间的这套说法,我一直将信将疑,只当是他搪塞我的借口,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不知情。”
“还以为厉皎是被你精神控制洗脑了,才失去理智地为你身先士卒扫清一切障碍。”回想曾经的种种,沈楷言扯了扯真丝衬衫领口,一摊手,“不过既然这样,你肯定也不知道你爸现如今人在何处了?”
自出道以来,展熹承的官方资料都显示着双亲长居海外。
这倒也是实话。
“展明宇没有跟我报备行程的理由。”展熹承迅速收起情绪,坐姿松弛,手指在桌前交错,“临近高二上学期结束的十二月底,他突然说有个老朋友介绍的海外项目,投资回报比国内高出好几倍。这趟一去他就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比起展明宇的下落……我更关心厉皎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人就在这儿呢。”沈楷言话音干脆利索地撂下,将手机推过去,示意展熹承看屏幕放大的地图标识,“不过是死是活就不清楚了,他是自己签的字,以为能拉人下水大赚一笔,刚入境柬埔寨没两天就被扣在西港园区了。”
展熹承指节不动地抵着下唇:“……所谓的‘老朋友’,就是厉皎安排的?”心念电转,他嘴角勾了一下,眉眼间又恢复了不甚在意的神色,主动替幕后主使者“开脱”,“也谈不上安排吧,这么明显的直钩,只能说他自投罗网。”
“嚯……你倒是挺看得开,真可惜我不做娱乐新闻这行,否则光靠你刚才这句话我都能赚不少。”沈楷言对他的态度咋舌地撇了撇嘴,自然而然地接上话茬,“总之,你似乎对刚才我提到厉皎说自己是从未来穿越的,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先说说张屿吧。”展熹承低低笑了一声,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不是在郊区水库溺水身亡了吗?他发小又是谁,为什么会牵扯到这一系列事情?”
“慢点,一下子这么多问题我脑子转不过来。”沈楷言喝了口水,顿了顿道,“张屿的确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你对他了解多少,反正我是知之甚少。当时的很多情况,都是厉皎跟纪行他们两个人在南菱单独行动。但按照厉皎的说法,张屿的发小是个危险分子,尤其跟你有仇,不仅用你的身份惹是生非,甚至如果他不先下手为强,死的就是你。”
如同两道闪电劈中同一棵流年不利的树。
被虐杀在昏暗狭窄衣柜的画面,也仿佛一帧帧电影蒙太奇自记忆深处浮了上来,又跌落而下。
展熹承神情未动,吸了口气言简意赅:“谁?”
那个在网上通过交友软件诱导别人自尽的X?
甚至是此时此分散播谣言意图令展熹承身败名裂的幕后黑手?
假如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导致厉皎溺亡海中的凶手也是他?
沈楷言苦笑一声,万分无奈地咬着后槽牙:“……我不也知道,厉皎觉得知道内情的人越少越好,具体的来龙去脉连纪行掌握的恐怕都只是冰山一角,更别说我了。”他脸色僵硬了几秒,“……但是纪行的失踪跟这个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展熹承颔首不语。
沈楷言略作沉吟,眼底又浮起一点不确定:“厉皎还说过一句话。”
展熹承缓缓抬眸。
“‘共犯’有一个就够了。”沈楷言定定地望着他,“虽然没有明说是谁,但我想只可能是你了。”
思忖片刻,展熹承身体朝后一靠:“既然你知道不论是厉皎的溺水事故,还是纪行的失踪都跟那个所谓的‘发小’有关,你有向警方提供嫌疑人线索吗?”
这句话显然出乎沈楷言的意料,他一时没作声,斟酌片刻才迟疑地低声说:“谁说厉皎的死跟他有关系?”
展熹承呼吸轻顿。
“从始至终,嫌疑人都只有一个。”一提起这个话题,沈楷言烦躁地搓了搓后颈,“他哥哥,厉庭深。”
南菱市局。
“厉皎生前,最后见到的人是他,最后一通电话也是打给他。”梅扬一目十行地搂了眼案件资料,又倒回来重新仔细端详,皱着眉盯了好几秒,“可厉庭深是亲属,而且是唯一的亲人,又没有作案动机,家族企业的权力都牢牢掌握在他手中,别说厉皎当时还是未成年,就算再大几岁也根本威胁不到他。”
通话那端传来展熹承缓了一拍的声音:“……所以最终就是以独自外出不慎落水结案?”顿了顿,展熹承又问,“当年是谁经手的案子?”
梅扬脑子直来直往,但并不真的智商堪忧,一下就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还真别说,这案子因为事发在两市交界的海滩,当年给划到了仙桥市局的管辖范围,结案人梁执,就是我们市局刑侦支队的梁队,那会儿他一来没平调到南菱,二来他老人家就是以铁面无私不讲情面出名的,更何况也算半个异地侦办,厉庭深就算在南菱再有几分薄面,也不至于能把手伸到仙桥。”梅扬悄声嘀咕,恍惚间觉得天花板吊顶灯光晃了晃,没太当回事地继续往下滑动资料。
脑中一闪,展熹承总觉得梁执这个名字在哪儿见过。
“除此之外,痕检也没在厉皎的尸体发现什么有线索的物证。”梅扬于心不忍地快速掠过骨肉裸露的尸检照片,“唔”了声,“就算有一丁点蛛丝马迹,也早被海水冲刷干净了,身份证、银行卡、一副泡坏了的白色有线耳机,还有半块查不出品牌的薄脆饼干碎屑……”
他歪了歪头眯起眼睛,想确认自己有没有遗漏,倏地觉得今天市局这光线着实有害视力,刚“啧”了声不满地抬头,只见说曹操曹操到,顶头上司梁队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
梅扬:“……”
雷霆震怒的咆哮响彻在市局办公室。
“你小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越级违规操作!”梁执怒沉丹田,气得眼角直抽将准备溜之大吉的梅扬揪起来,“这回又是因为哪个朋友?!”
原本展熹承听见厉皎的名字跟“尸体”两个字同时出现便条件反射地心生燥意。
思索了不到一秒,他就死道友不死贫道地挂了电话。
“怎么样?”餐桌对面的沈楷言焦急地问,“警局那边有什么新发现吗?”
展熹承正欲摇头,旋即意识到案件卷宗兴许遗漏了一个外人难以察觉的线索。
口袋里的薄脆饼干碎屑……
厉皎挑食又从不将就,难吃的饭菜一口不动,什么情景他会主动吃这种满是香精味的廉价饼干?
薄脆饼干中的签纸仿佛从沉底的海水浮上来,跃然跳进展熹承的思绪。
——叁盏茶。
那家位于江大附近,承载着厉皎童年回忆仍保持着赠送幸运饼干传统的老字号早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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