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络依出了楼，才看见有非常多的飞船，像是一只只大虫子盘旋在头顶，匆匆地在火星降落，又马不停蹄地离开。
“白色的飞船是民用的载人飞船，把人运来火星。蓝色的是军用的，现在在转移冰川。”
“地球上海啸的预估来到时间是两年左右，可能会提前，不过怎么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运过来。”
程菏泽看着观察周围的秦络依，对他说道：“而且地球的官方媒体到现在也没用发任何灾难将至的通知。用联盟的话来说，恐惧和才是第一杀手——络仪，你觉得这合理吗？”
秦络依摇摇头，不知道意思是“不合理”还是“不知道。”
程菏泽继续说：“移民局开始恨透秦叔叔了，现在又很感激他。因为有了之前那起飞船失事的铺垫，他们号称研发了新型的更加安全的飞船，所以要的票价更贵了。”
“结果先走的有钱人反而花了更少的钱买船票，后走的，穷一点的人反而要花更多的钱——这其实很不公平。”
“而且现在不仅有飞船费，还有移民费，说是因为火星人口容纳量有限……秦叔叔有的话说的还是很对的，移民局想钱想疯了。”
秦络依侧头问：“我父亲好像还提了几个别的方案，全民抽签和按家庭人口的分配制度，怎么没有实行？”
“哈哈哈哈。”程菏泽笑起来，神色不改，语气里却满是讥讽，“要实行也要等那些王权富贵走光了再施行，施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假装他们的公平，彰显所谓的人道主义。”
“可人道主义早就不存在了，络仪，在这个时代，人道主义几乎不存在了。”
程菏泽的脸上是难以言喻的悲伤，“人骗人，人骗人，恶性循环了，这个社会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联盟成立？或者更早……最开始登上火星的是人类先锋，是所谓黑暗中的火种。可渐渐的，火星虽然还没搭建好，大家都迫不及待的，不计后果地来了，这其实拖慢了工程进度。‘先锋’也不纯粹了。”
程菏泽看着秦络依包着纱布的眼睛，问秦络依道：“疼吗？”
秦络依摇摇头，又点点头。
“秦教授……之前也不是这样的。我一开始跟着他的时候，他为人友善，和蔼可亲。他是真的想救更多的人，所以才提出‘诺亚方舟’的建设计划和‘移民火星’的计划。他就是最早一批抛弃地球的一切，选择来火星吃沙子的人，很多人都是在他的号召下来的。”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火星。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可能就不是怎么样救更多人，而是人类文明到底能不能延续。”
程菏泽操纵着飞船飞到火星上空，飞到他们能看清地球的地方。这颗蓝色的水晶球像是蒙了尘，害了病，苟延残喘地发出呻吟。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前几天你读的。他说优胜劣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什么才是适者？有钱人吗？有多少有钱人是承祖辈荫蔽的？他们的钱，又来的正当吗？是剥削压迫得来的吗？如果把‘有钱人’定义成适者，难道是要鼓励每个人都成为资本家，成为金钱的奴隶吗？”
秦络依看着他。
“你读了《资本论》，但是那是在脑机接口的辅修下读的。其实我不希望你用这种方法读书，虽然的确很快。可有些时候你的思维也会因此固化，脑机接口是直接把对方的所有观点都转述到你的大脑里，可实际上你要筛选和思考。脑机接口没有筛选的过程，这是脑机接口的弊端。”
这是程菏泽第一次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他像是喝醉了一样，语调激昂。他平时低眉顺眼的温良在此刻荡然无存，声音也不再平静宁和，而是掷地有声。
他仿佛在燃烧一样。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激动……讲话也很乱。”程菏泽痛苦地把手盖在脸上，侧头和秦络依说：“我……我的弟弟们还在地球上，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他永远不可能坐上来火星的飞船，也不会有能到诺亚方舟里的名额，他只能和无数和他一样的流浪儿童淹死在水里，或是饿死在路上。”
秦络依伸手拍了拍程菏泽的肩膀，像是安慰，可郑晓武恐怖地发现小秦络依的心里竟然没什么波澜。
这样一个“弟弟”实在太远了，秦络依对死亡也没什么概念。这些孩子即使和程菏泽有关系也无法触动他——地球上流浪的儿童太多了，他们在小秦络依的眼里和飞船上被烧死的四百多个人中的某一个没什么两样。他不懂程菏泽的悲痛和哽咽，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别人难过时好像应该去安慰。
他依稀记得程菏泽是被父亲“收留”的，秦关则一次恰好碰见了吃不饱饭的程菏泽，程菏泽给他指了路。秦关则见他模样生的好，脑子灵光，便开始资助他，既给了他一份工作，又让他现在以“陪读”的身份呆在秦络依身边。
但那些和程菏泽一起流浪的孩子没有那么幸运，他们没有被秦关则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有程菏泽那么抢眼，没有给秦关则收留的理由。他们被遗忘在街道的交流，从生到死。眼下，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
郑晓武以一个旁观者知道这一切后，竟不知道街道上孩子的无知是好是坏，尽管他们茫然，但似乎也好过怀着被遗弃的噩耗终结一生。
程菏泽罕见地红了眼眶，讲到“弟弟”时，他的脸上划过一滴泪，他很快用手背抹干了。秦络依看见了那星点泪花，但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沉默着陪同。
气氛忽然就压抑了起来，小秦络依似乎终于意识到他们这一次出来不再是像上一次一样可以看天看地，他们这一次要看的，是生与死，是横在人与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这些能来到关口的人已经足够幸运了。”程菏泽说，“真正能出逃的……只占人口的百分之一。”
秦络依忽然就想起通过脑机接口看见的那血腥的一幕——一只又一只人交叠地趴在窗户口上，奋力地拍打着舱门，继而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火焰吞噬，神色扭曲而痛苦地倒下。
死亡。俯拾即是的死亡。如影随形的死亡。
秦络依愣怔地看着程菏泽，语调忽然变得奇怪，他问：“那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哈。”程菏泽短促地怪笑了一声，“什么也不能做。小络仪，事到如今做什么也没有用了，哪怕能救他们，也意味着不能救别人。总有人要死的。”
他瞥了一眼秦络依，以一种复杂的语气说道：“在是你的‘哥哥’之前，我先是那些人的哥哥。我们相依为命在街道上很多年，我记得那些孩子的每一个特点。”
小秦络依看了程菏泽半晌，忽然说：“你怨恨我。”
程菏泽理应怨恨这样一个养尊处优，处于特权阶级的孩子。小秦络依和那些流浪儿差不多大，可他却完全不用考虑如何逃到火星，他就生在火星。而且他是秦关则的孩子，哪怕全世界只有几个名额，秦关则也会给他留。
多么不公平啊。
程菏泽忽然笑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被发梢遮住。
“我不恨你，络仪，你只是一个小孩，一个也过着悲惨命运的小孩，你和他们没有可比性，他们至少不会被……”程菏泽看向秦络依带着纱布的眼睛，止了口。他久久地凝视着，目光仿佛要洞穿那白色，“不过你在未来也许能改变这一切，络仪，你是不一样的。”
他轻声说：“你在未来一定会成为这个时代里中流砥柱的人物，你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像秦先生早期一样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受他现在癫狂的影响。秦教授……现在压力太大了，有点不正常。”
程菏泽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大逆不道，也不在意这话被秦关则知道后的下场。他看着秦络依说：“上次你说你要做英雄，可是英雄总是被辜负。有些人被辜负后还能继续侠肝义胆地行走在这天下，有些人却会被这世界改变。”
“你以后……算了。”程菏泽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生生止住了。他看秦络依的目光温柔又悲悯，过了许久才低声说：“如果你要做英雄，我希望你不要被辜负。我希望你不管做什么选择，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络仪，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物化、异化，不管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你不是秦教授实验品，你要记住有感情。”
那时的秦络依太小了，读不懂程菏泽这么一段话背后饱含的感情，也不知道程菏泽冒着被秦关则惩罚的风险说这段话的用意。
可现在，隔了百年后的秦络依终于有所触动了，他的平静被这些话打破了。现在的秦络依站在记忆的河流里，死死地看着当年的程菏泽。
画面里的程菏泽又笑了。他摸了摸小秦络依的脑袋，说道：“算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应该带你玩一玩才是。是我的错，不该提那些煞风景的话，络仪，你还想看什么？要不你来操作这座飞船？”
小秦络依像是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问道：“你之前的飞船不是被没收了吗？这一架是哪里来的？”
“偷偷借用的。”程菏泽打了个响指，降低重心带着小秦络依冲刺，“这架飞船本来就是秦关则的备用飞船，他再没收也是他自己的。”
小秦络依听完笑了，和程菏泽一起试着驾驶飞船。
旁观者郑晓武确实略略惊讶地一挑眉，他本以为程菏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因为他看着实在是很沉稳，做事情很有分寸，可他上一次偷偷带秦络依出门在被惩罚后，竟然依旧选择带秦络依出来。
他似乎生来就有桀骜不驯的品质，只是被压抑在骨子里隐藏的很好，可一遇见秦络依，那点反抗精神就被点燃了——他太想把秦络依当做希望继承下去了。
[紫心][紫心][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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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罪孽之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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