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的夏天一如以往热不可耐,一直到晚自习下课气温才稍有下降,教室里闹哄哄的,大家收拾着东西成群结队地走出教室。
高星森把几本练习册放进书包,慢吞吞往门外走。
陈树生靠在走廊的白墙上等他,见他出来,跟上去,“待会儿顺路去买两本书。”
“好。”高星森应道。
“累吗?”陈树生看他一眼,“今天我开车。”
自从高星森搬过去以后,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他骑着胜利号把陈树生载去学校,偶然一次被卞震在停车棚看见,高星森交代了搬过去的事情,但也只说陈树生家里没人,有多的地方,就搬过去了。
开车到了小区门外的书店,高星森蹲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陈树生买完出来。
最近已经很少抽烟了,怕陈树生闻不惯烟味,今天可能确实有点累了,高星森抽了根提神。
天黑透了,身后书店明亮的光线照进夜里,夹着热气的晚风迎面吹来,蝉鸣声响个没完没了。
高星森抽完一根烟,碾灭扔进了垃圾桶。
“一共四十。”前台收银员说。
陈树生点开支付,扫过去四十,转身出门,见高星森靠着墙出神地望着一颗繁密的榕树。
刚要走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衣服戴着口罩的男生低头走向高星森。
陈树生微微眯了下眼,下一刻,黑衣男生竟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径直冲向高星森。
“高星森!”
只闻一声呼喊,陈树生已经冲到自己身前,鲜血从他修长白皙的胳膊里溅出来,身前的黑衣男生拿着刀愣在原地。
高星森猛地一怔,还未作出反应,陈树生就将他扯到自己身后,随后一脚踹开黑衣男生。
“陈树生。”
高星森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又抬起头去看那个男生。
那个瞬间直到很多年后高星森想起来,还是觉得凌乱、惊恐、后怕。
他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陈树生却只是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牵住他的,转身要走。
黑衣男生也很惊恐地半躺在地上,迟迟没有爬起来。
高星森突然松开陈树生的手,转身急促地走向那个男生。
“高星森。”陈树生匆匆跟了上去。
在男生害怕的后退中,高星森紧紧逼上,弯腰摘掉了他的口罩。
“果然是你。”高星森把口罩砸在他身上,崩溃喊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陈树生微微皱眉,看向高星森,“谁?”
“高伟。”高星森盯着身前的男生,“高建德的儿子。”
此话一出,还不等陈树生捋清这件事,高伟像是被触及到某种心事一样,疯了一样地爬起来冲向高星森。
刀还在他手上,陈树生心下一急,正想替高星森挡住,却让高星森推到一边,踉跄几下,抬起头见高星森已经抓住高伟的手,硬生生抢下刀扔到远处,随后一脚踹向他的小腹。
这个场景好像已经重复过千百遍,以至于这一天高星森会这么从容。
“你小时候拿铅笔刺我哪次成功过?”高星森皱着眉,并没有寒暄的语气。
“高星森,都是因为你!”高伟崩溃大喊,“都是因为你我家才会变成这样!”
高星森上前的步子顿住。
“如果不是你我爸就不会坐牢,我也不会退学!你把我家搞成这样,全是因为你!”高伟眼眶通红,说这话时嘴唇直颤。
“当初我爸好心收留你,供你吃供你喝,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你他妈不得好死!”
“你爸如果清白就他妈坐不了牢。”高星森咬牙道,“初三了连这点东西都没学懂,退学也是给国家教育省事。”
“高星森!”高伟紧紧捏着拳头,怒声喊道:“你把爷爷存折的钱全拿去充游戏的事我们小区都传遍了,说你把爷爷治病的钱全花了!因为你爸死了所以你就见不得别人家庭美满是吗?!高星森你就是个克星,你克死了你爹克死了爷爷,连你妈也跟人跑了,你活该当个孤儿!”
哐当!
高伟整个人撞在路边的铁门上,安静的街道刹那间被叫醒。
陈树生双眸赤红,对方还没站起来,他还欲上前,胳膊上血流不断的伤口突然间不再疼痛,只有因为那个人的话而如同万箭穿心的心脏疼得不可开交。
昏暗处,一只手抓住他冲动的手,走在他前面去。
他第一次见高星森那样安静,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所犯下的错。
陈树生停住不动,担忧地望着他。
高星森走到高伟身前蹲下身,目光冷静得不可思议,他揪住高伟的衣领把他拽起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清的声音说:“你装什么孝顺?爷爷?爷爷在你家里住的几年你有去他房间看过他几次吗?我是孤儿,但你现在也是半个了,我马上高考了,将来会有很好的人生,你初三就退学,除了出事以后拿着刀砍人什么东西都不会,你这辈子都毁了,我活该,你也活该。”
高伟双眼通红,眼泪也夺眶而出。
高星森皱起眉,轻声说:“高伟,我在你家的几年没有一天感激过你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你现在小不懂,我也不想跟你废话,你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但是再来找我事,再让我身边的人受伤,你做得出来的,我一样做得出来。”
“今天的事再有一次,你妈和你,我一个不放过。”高星森说完,松开他,起身走向陈树生。
-
从医院包扎完伤口回来已经是十一点了,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门,一向叽叽喳喳的高星森今晚也没怎么说话。
“今天晚上……”陈树生张开嘴,好一会儿才说,“先好好休息。”
说罢,他走到沙发坐下,有意把缠着绷带的手放在高星森看不见的地方。
高星森站在原地,连书包都没有脱,就这样站了半晌,他垂着头,低低说:“对不起。”
陈树生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你应该跟我说,你很难过。”
高星森微微一愣,半天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得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过了会儿,高星森走过去,轻轻托起陈树生受伤的手,眼里满是愧疚,“疼吗?”
“不疼。”陈树生淡淡说。
“都是因为我。”高星森苦笑道。
陈树生垂下眼,任由他托着自己的手,声音微微泛哑,“能不能别这样说了。”
高星森换了口气,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对他说:“但确实是因为我,第一次也是,如果不是我,你不会一次又一次受伤,真的很抱歉,把这些不幸也带给了你。”
“比起这个,”陈树生垂着眼,轻道,“我更在意你被他那样说会不会难过。”
“这有什么。”高星森淡淡一笑,手指轻轻磨着纯白色绷带,“我说得更难听。”
他们的话到这里突然没了后续,明亮的房间里,高星森就这样安静地托着他的手,心疼地望着。
关于高星森过往的事情,陈树生从来不曾开口问起,以前他总担心这会让他想起不开心的事,可是今天看见那个人,听见那些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小心翼翼的闭嘴,好像也是一种置身事外。
他想知道,高星森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问不出口。
好像一旦他开了这个头,高星森就会把好不容易忘记的难过全都想起来。
他沮丧地垂着头,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掉在他手背,温热的、湿润的,是高星森的眼泪。
陈树生心头一颤,抬起头,见高星森松开他,仓促地背过身擦掉眼泪。
“怎么哭了?”开口瞬间,是陈树生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和心疼。
高星森背着他,掌心捂着眼睛,眼泪却似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透过指缝往下掉。
直到哭到身体都在发抖,后背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耳旁,他的颤抖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哭?”陈树生两手圈着他的肩膀,轻轻问,“因为那个人说的话?”
高星森掀起校服衣摆擦掉满脸眼泪,哽咽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陈树生深深皱起眉。
“为什么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总会带给你困扰,为什么每一次你都因为我受伤?”高星森声音泛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
陈树生把他扭过来,看他哭红的脸,又曲起手指抹掉他眼角的泪痕,“是因为自责才哭?”
“是因为你受伤。”高星森垂着眼睛,睫毛湿答答地盖在眼睑,“因为我不确定将来还会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我真的……不想再看你受伤了。”
“在高建德家那次,这次,万一还有下次……可是每一次我明明都想过要把以前的事情抛开好好生活了,他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出现?我到底欠他们什么了?我都已经熬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能让我好好过几年吗?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一次次出现来伤害我身边的人,为什么总是他们!”
他越说越无法控制,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树生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抓住他的某种情绪,心中一阵一阵地疼着。
“高星森。”
他终于决定要开口,哪怕这会让高星森伤心,可是关于这个人的过去,他一定要知道,他不能再坐视不管,哪怕只是听完对方的叙述,他也不要让这一切都由高星森一个人扛着。
“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前都发生过什么?”
可是刚刚出口的话,他却想要收回。
高星森会不会又觉得他是好奇。
一直没有等到回应,他开始确信高星森又要这样想了。
他叹了口气,说:“不是好奇,但你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
“初一的时候,我爸在工地摔死了。”
他听见对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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