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从江驹臣口中说出,显得说服力十足。
即便Ellis和Cheney也是重症监护室的常客,但毕竟对他们而言,这里不过是工作环境,他们的角色是医生,而不是病人。然而江驹臣不同,他这辈子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生病,疗养地点包括不限于家中、工作场合、以及世界各地的医院。
可谓是经验丰富。
这样的形容实在令人心酸,但江家主一向坦荡得很,并不在意回忆病重的往事,甚至将当时的心境向陆霁仔细剖白:“昏迷和清醒在这里没有任何界限,即便睁开眼睛,也不能动、不能挣扎,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己控制。睡去后只有噩梦,苏醒的现实更不是解脱,枷锁一旦背负在身,就注定不可能重获自由。”
“人只要活着,就是如此。”他声音平静,注视着陆霁道:“就算他割舍了BI,就算他的身体情况好转,但那些终究是外在之物。陆霁,我问你——你们要他活下去,是出于自己的内疚和补偿,还是真的在为他考虑?”
这句话委实有些太过锋利,将每个人的私心展露无遗。
江驹臣叹道:“你们凭借什么,要他活下去?”
生有何欢,死有何难。柏青梣活着的时候是个劳碌命,替身边人操碎了心,既无法释怀对长姊的愧疚,又困咎于病痛之中,同年轻时的自己背道而驰,他不能回头,似乎也无法回头,唯有死亡才能摆脱那些枷锁,唯有死亡才是医治一切的良药。
那日柏青梣在墓园将往事尽数托出,在他看来已经完成了全部任务,他理所当然可以获得休憩的资格。然而他偏偏又醒了,又回到了这个人世——那么接下来,他又该干什么?
见陆霁沉默不语,江驹臣阖目片刻,有些话不该他来说,有些事也并非只有他懂,但人在局中,总会自欺欺人。
“人性的虚无是最可怕的东西。”他告诉陆霁,“因为虚无即空洞,人会成为没有根系的浮萍。它会让人变得不信任、多疑、放弃、乃至糟践自己。我认为陆少应当很明白前两者,当你无法摆脱陆家时,你正是因为自疑,而屡次伤害柏医生,想要以此证明他爱你,成为你存活于世的根系。”
“但你没有想过,他其实病得比你还要重。你是前两者,而他已经进展到后两者的程度,从自疑演变为自弃。他不与人友善相处、性格冷淡刻薄,以至于对自我感到绝望,渐渐求死。所有的这些,无不因为他对柏夫人的死有罪恶感,却无赎罪一途,直接导致虚无感的出现,并笼罩他的余生。”
江驹臣转头看向陆霁,这一眼眸色极淡,隐隐透着旧日沉威,姣丽的眼眸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似笑非笑地问:“陆霁,你又是否想过,他当年为什么会选择你?”
陆霁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这个问题他曾经深思许久,最初遇到柏青梣时,他整整追求了年长者两年,才换得柏青梣的一回顾。他固然为此用尽心力,但也不得不承认,柏青梣不可能是那种仅仅因为对方锲而不舍的追求,就会软下心选择伴侣的人。
他从小到大都被陆岱川严密地控制,几乎没有自我,性格自疑自卑,当他终于得到柏青梣的认可,很快就陷入了怀疑之中。他的确一无所知,柏青梣为何选择他、自己为何会心愿得偿、最后发展到柏青梣究竟爱不爱他……
却不知那一年他作天作地,想尽各种办法去验证年长者的爱,恰恰因为恃宠而骄。
再后来,他口不择言伤透了对方的心,更是不敢再有任何奢望,更再也没有想过柏青梣为什么会爱他。因为他已经注定失去了年长者的爱,哪怕直到失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刻骨铭心地明白,柏青梣是爱他的。
如今面对江驹臣的问题,仿佛多年前的自己再度发问,他当然仍旧没有答案。好在与当年的他相比,唯一的长进大概就是不再回避,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那些久远的过往再度浮上心头。
是因为柏青梣那时还没有放弃自救。
他曾经被年长者视为自己的药。至于为什么,或许对已经被逼退悬崖边沿的人而言,只要有人走到他身边,就会被他牢牢地抓住。没有人愿意永远孤独,那时的柏青梣还不会将讳疾忌医视为对自己的惩罚,惩罚、苦痛、折磨……最终成为深陷虚无的人自我救赎。
假如当不好一个恋人,那他至少还能成为一味药。
假如他不是那味对症的良药,那他就将真正的救命之药带回来。
陆霁抬头看向江驹臣,两个人的目光在夜色里逐渐交融,窗外的月照亮了黑夜,沉默无声流转。
“去吧,”江驹臣轻声道,“绾绾已经为你安排好了身份,过完年后,你就去伦敦找她。”
如果柏青梣年前出院,陆霁至少还可以在瀛庭,和他爱的人一起过个年。
——
在江驹臣的坚持下,Ellis将出院的日期安排在除夕前一天。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玲珑剔透的江家主竟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挚友,不但柏青梣住院的期间从未出现在对方面前,连出院时都没敢现身,似乎很清楚一旦柏青梣知道自己过来,会发多大的火。
他托辞自己要回江南老宅过年,在柏青梣出院当日离开了S市,并反复叮嘱陆霁和顾尧,不许在柏医生面前提起他。陆霁万般无奈地和他道了别,一边在心中腹诽:果然就算是江家主,也招架不来青梣的脾气。
出院那天,陆霁、顾尧以及黎钧,终于见到了惦念已久、却多日未能见面的人。
对于家属而言,自然是每天都能看到重病的亲人、见证他康复才能安心。但除了柏青梣苏醒时见的那一面,这些天他们都被拒之门外,心中自然担忧非常。
实际上病人的情况也确实算不上好。
股动脉刚做过手术,柏青梣无法走路,离开病床后只能用轮椅代步。他没有提出拒绝,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也确实没有拒绝的资格,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上,任由Kylen替他拢紧大衣。
顾尧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当轮椅推出来时,他讷讷地叫了一声:“小舅。”
柏青梣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视力仍然没有恢复,但据Ellis所说,他的嗓子已经好转很多,基本交流是没问题的。然而柏先生似乎打定主意屏蔽五感,靠在轮椅里微闭着眼,清致的侧颜苍白倏忽。
顾尧抿了抿唇,上前从Kylen手中接过轮椅,慢慢推向电梯。柏青梣也并不在意推着他的人是谁,仿佛连自己要被推去哪里也漠不关心,顾尧几次想要开口,或是问问他身体情况、或是聊聊自己接手BI、又或是单纯说些临近新年该说的话……
但每一次话到嘴边,最终还是被他咽回。
一直到电梯降至一楼,轮椅推到医院门口,柏青梣才有了些反应,始终轻阖的眼帘颤了颤,微微睁开。
外面飘着濛濛细雨,风裹挟着雨吹进来,这样的寒意对他而言似乎已经有些陌生了,冰冷的空气刮过喉咙,激起一阵阵颤栗。柏青梣抬起头,下意识去寻找风的方向,然而眼前依旧一片黑暗。
陆霁举着伞,三步两步跨过台阶,抬头间正对上那双黯淡的秋水眸,散乱的焦距似乎是在寻找什么。雨丝有几缕拂在他的额头,鬓角的发丝驯服地顺在耳后,白发先前还藏得住,然而经历大病一场,如今只是随风吹过,就能露出几抹斑白,再也无从掩饰。
他心头一痛,情不自禁地唤道:“青梣……”
那双眼睛似乎终于找到了方向,慢慢地向着陆霁望来。
他们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长久的对视。
曾经的先生俯身抚过幼鹿的头,暮色颓圮,时过境迁,那双总是湿漉漉的鹿眸依然明亮多情,陆霁一步步走上来,将伞遮在柏青梣头顶,轻轻拉住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
今天奋笔疾书赶出来的一章……!终于还是赶上周六了qwq
有点短,但感觉过渡也还算合适,进行一个出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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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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