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进来拔针的时候惊醒了柏青梣,他一低头,就看见了倚坐在地上的陆霁。
他对医院的厌恶比他想得还要更深,夜里辗转难眠,不得不服了安眠药。
好不容易闭上眼睛,混乱的梦境纷至沓来。
当年在哈佛求学的情景,他披着一身白大褂意气风发,在最高学位授予典礼上作为毕业生代表演讲;MSJ阴冷狭窄的囚牢,手腕被铁铐紧锁在身后,眼前蒙着黑色的长布。孔雀注入第一针就种下了极深的毒瘾,他侧躺在地上咬着唇挣扎,身上没有半点力气,最后死死咬牙用头去撞地。
眼前还透着噩梦方醒的昏黑,他艰难撑起身来,手背上的针孔很快透出一线殷红。
他头晕得厉害,勉强扶着床头,本想把睡在地上的青年拉到床上,却又实在没力气。胃出血手术原本算不上什么,但他的身体底子早就败空了,在手术台挨过一刀,倦得连抬起手的精力都没有。
“陆霁,”
柏青梣哑着声音喊人:“陆老爷子又动家法了?你起来,伤哪里了,给我看看。”
他接连喊了几声,青年才动了动眼皮,哈欠连天的抬起头来。入目就是男人一身苍白倦色,靠着床侧虚弱垂眸的样子,陆霁吓了一跳,慌忙扣住柏青梣的手:“刚刚又做噩梦了?”
柏青梣摇头,仍然望着他。
“没有,爷爷没打我,你别担心。”陆霁急忙解释,转头看天色,一觉睡来竟然到了黄昏。他去摸自己带来的粥,早就已经凉透了。
柏青梣皱着眉打量了他一遍,的确没看见什么伤处,这才嗯了一声,垂了垂眼睛。陆霁在床头放了个靠枕,扶着他倚坐在床头,等人缓过一些,才打开手机订了份新外卖。
等他取完餐回到病房的时候,柏青梣正在打电话,微微蹙着眉,良久嗯了一声,放下了手机。
陆霁见他神色微凝,却也称不上生气,便问他怎么了。
柏青梣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盖住了电话。
电话另一边是黎钧,发现顾尧突然订了回国的机票,时间是周六傍晚。顾尧一应账户用度都直接记在柏青梣名下,他有什么风吹草动,黎钧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柏青梣。但他正在国外读商科,今年马上要毕业,正是学业繁忙的时候,好端端地突然回来干什么?
他向来纵容顾尧所作所为,予取予求,从来不会多说半字。唯独在学业上盯得格外紧,顾尧拧着劲儿和他吵了几次,最后还是认了命。他大学申请到了MIT的商科,昼夜苦学,扬言说毕业后就要把BI从柏青梣手里抢回来。
“没什么。”柏青梣抬头看向陆霁端出来的饭盒:“明早你去办出院,我在医院休息不好。”
陆霁不禁笑起来:“你在美国的时候,手术时间拖得晚,不是经常睡在医院吗?”
饭盒里是一碗红枣糯米粥,色泽很深,香气扑鼻。陆霁舀了一勺吹了吹,喂给柏青梣。
“我自己来。”他抬手挡了一下,想要接过粥碗:“你先去吃你的。”
陆霁当然不答应,磨着人把粥喝了大半碗。红枣粥味道很好,熬得也很暖糯,但咽在胃里还是很快闹腾起来。柏青梣浅浅地皱着眉,尽力多撑了一会儿,多吃些东西才能尽快恢复,然后争取早些出院。
但他的身体还是太过脆弱,渐渐额角透出冷汗,垂在身侧的指尖也蜷起来。陆霁一直紧盯着他,很快发现了异样,急忙将粥碗接过来放在一旁:“不吃了不吃了,青梣,疼起来你告诉我,不要忍着。”
柏青梣低声道:“没事,只有一点疼。”
他闭了闭眼睛,眼睫沾了些湿漉漉的雾气,紧接着又去催促陆霁:“快去吃你自己的。”
陆霁应着,把饭盒端去角落,柏青梣看了他一会,才慢慢合了眼睛,倚在枕上低低地闷咳。
大概是胃里的不适惹动了肺疾,起初他还用手虚搭着胃部,很快就被胸口火烧般的痛意转移了注意力。他不想让陆霁发觉自己肺部的旧患,始终强忍着不去扣一扣胸口,咳意也尽量抿下来。
但很快他察觉,闹腾最厉害的不是肺,而是左胸心脏的位置。
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攫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艰难。
心肺一体,或许是上次肺疾复发后,肺部情况恶化,心脏也难以幸免于难。
只是一会儿功夫,柏青梣额角已经冷汗涔涔,心跳速度极为不规律,胸闷头晕,神智逐渐变得混沌昏沉。眼前也像是出现了幻影,层层叠叠支离破碎,他挣扎了一会,恍惚喊了声“姐”。
陆霁刚扒完碗里的饭,听见这低不可闻的一声,无力又脆弱。他拿着筷子的手一颤,心口像是被重锤用力撞了一下,青年慌忙站起身来,几步冲了过去。
男人却已经疲惫不堪地昏睡了过去,被子下的身体出了一层层冷汗。
陆霁心疼得要裂开,他拉住柏青梣的手扣了扣,温度凉得惊人。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唯有腕心那颗痣鲜艳如昔,落在雪白的肌骨上,艳丽得有些扎眼。
他沉默着将那只手合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
柏青梣像是做了噩梦,两人在S市时大多同榻而眠,陆霁却也从未见过男人这样脆弱的样子。他在噩梦里反复地一声声喊姐姐,却又怎么叫也叫不醒,那弯眼睫不安地颤动着,隐约像是蒙了薄薄湿气。
他困在梦境里的神情那样痛苦和绝望。
陆霁对柏家的家事有所耳闻,也见过几次柏青槿。
柏家祖上在S市打拼,抗战时顶着双双外国人的眼睛,为前线捐赠药品无数。千金散尽,既是新药先驱、实业巨鳄,更当得起红色资本家的名号。那时的柏老爷子便不愿沾染权斗纷争,拒绝北上进京,一心留在南方经商。短短数年,他将家族药业发展国外,成为毋庸置疑的白道商界龙头。
柏家家风刚直清正,柏青槿更是其中翘楚。柏家长姐比幼弟大了十来岁,算来柏青梣应是柏父柏母老来得子,难免护在心尖珍爱非常。
柏青槿外柔内刚,她和顾氏长子是家族联姻,却在婚后第四年发觉丈夫行为不端,当即拍下一纸离婚协议,携幼子毫无留恋离开顾家。柏父柏母年老体弱,移权长女后出国休养,也将柏青梣一并托付给柏青槿教养。
在上流圈子里,柏家算是极为特殊的异类。
家族和睦,不醉心权势,家庭氛围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柏青梣自幼性子刻薄,三两句就将别家子弟气哭,被人找上门时,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地位,传闻柏青槿从来不指责。反而还要细细地掰扯道理,若是自家幼弟占了理,她不但分毫不让步,还要当面夸小梣骂得好。
比如柏家的老公馆里,被柏青槿专门留出一个房间摆放幼弟的奖状证书;比如柏青梣从哈佛毕业那天,柏青槿推掉了筹备半年的项目商谈,也要去现场见证留念。
她把自己和柏青梣穿着学士服的合照挂在卧室里,在外人面前堂而宣之幼弟的优秀,从无半分遮掩。而无论她独自支撑BI运转有多艰难,也从未开口一次让柏青梣回家帮帮她。
柏家人的骄傲,就像是刻在了骨子里。
陆霁曾经听顾尧说起这些时,其实他是很难体会到的,也无法想象圈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家庭。他从小经历的每一次争执都别有用心,长辈登门也都是用小孩子作筏子,没有谁会在意对还是错、道理是什么。
他的每一步成长都是规划好的,在陆岱川的精心设计之下,他不曾对此说过半个不字,身边的同龄发小也没有谁表达过丝毫拒绝。
而圈子里的子弟之所以厌恶柏青梣,大多因为对方年轻有为,仿佛命里就没有什么坎儿。陆霁并没有厌恶,也没有嫉妒,他只是隐约感到羡慕,尽管他对自己到底在羡慕什么,也是全然无法共情的。
他只是暗地里悄悄地感谢柏青槿,那位高贵温婉的女性,将那么好的青梣带给这个世界。
让他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骄傲自由地活;
原来不是每个灵魂,生来注定困咎樊笼中。
——
在柏青梣的坚持下,陆霁还是不得不在第二天办理了出院。
尽管完全不明缘由,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出来,柏青梣极其厌恶住院。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相信,常年和医院打交道的医生,竟然会从骨子里排斥医院,惊梦失眠,根本没法好好休养。
他在松口答应出院时,甚至在柏青梣眼里看见了释然的神色。
却不想,成功出院后的柏青梣不理他了。
这是恋人迟来的闹脾气,陆霁心知肚明,怕是在医院里气就没消,却因为出院的事情一直压抑着。这会儿回了家,让柏先生没什么顾虑,说什么都不肯搭理陆霁。
那天方韶出言不逊,怕是把人给气狠了,陆霁想尽了办法哄人,也难讨得半分笑颜。
他心里苦恼,只好把力气都用在钻研厨艺上,常常学习美食视频到凌晨。方韶约过他几次想再谈谈,被他尽数拒绝,整日守在柏青梣身边。
先生的情况,实在很让人忧心。
时不时的起低烧,吃些东西就会胃痛和恶心,手术完的那晚大概受了寒,整日里断断续续的低咳。距离手术结束已经过去了四五天,柏青梣没有再去过公司,把事务大多交托黎钧,有什么重要的决策才会问过他。
这个人向来把BI看得比命还重,什么时候休息过这么久。一定是难受极了,才会纵容自己在家休养。
可陆霁每每问他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那位先生也只是无声抿紧了唇,一句话也不肯回答。
纵然心中焦急,却也无能为力。
——
柏青梣隐约觉得,自己的肺疾有复发的征兆,尽管距离上一次才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
复发越频繁,对他而言越危险,每次复发都会将他的生机耗尽三分。四年前那件事过去后,他细心用药调理,倒也强压了这么久,只在上个月复发一次。他不敢确定自己能撑得住几次复发,只是一次胃出血手术,也远不该将复发提前这么多。
自从在医院里那次心痛难忍后,心脏至今都没能缓过来,总觉得每一次跳动都异常沉重,连带着呼吸也变得费力。他经常觉得疲倦乏力,虚弱感从骨子里透出来,白日也会不自觉昏睡过去,工作效率大幅降低。
没有人连续注射孔雀后还活了这么久,也没有人知道它的药性会让人体产生怎样的异变。柏青梣并未多想,只是将心脏的不适归因肺疾影响,尽量减少了工作强度,希望自己能尽早恢复过来。
而他不愿理人,既有余怒未消的缘故,更因为他实在被病痛折磨得没了力气,还生怕被陆霁察觉。
但更让他烦心的是年轻恋人整日在家,仿佛自己的事情一概不顾了,每天只是围着自己转。柏青梣不觉得自己病重到了需要有人时刻照顾的地步,于是单方面和陆霁冷战了三天后,开口第一句就是赶人走。
先生满眼烦躁厌恶,语气不虞,冷冰冰地让人滚,态度恶劣极了。陆霁无措地在卧室门口站住,不敢进也不敢退,以为是柏青梣看自己不顺眼已经到了恶心的程度。他手里还端着刚熬好的一小锅人参竹笋汤,过了许久才有勇气抬头,目光满是哀求。
然而紧接着他听见柏青梣冷声威胁,汤或者人,一个留,一个滚。
陆霁当然觉得汤比自己重要,他飞速地把汤端了进去,然后在柏青梣冰冷的眸光下,连外套都来不及披,匆匆地滚出了家门。
他站在门外的风口,茫然地站了一会,甚至忘记了开车,低着头一步步走远了。
柏青梣侧头望了一会床头的汤盅,听见门外青年的脚步声隐约走远,终于放任自己蹙紧了眉,按着胸口弯下身来,嘶哑不堪地咳了一阵,半晌抬手擦净唇边的血迹。
他望着手心洇开的鲜红,良久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稍后还有一更哦,今天一共两更~混蛋外甥终于要出来了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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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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