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思,就随意去了家柏青梣爱吃的中餐馆。这半年来姚维经常来这里,帮先生打包饭菜带走,因此和老板已经很熟悉。服务生送了菜牌过来,陆霁一页页地翻看,菜品精致地道,他却始终心神不宁,忍不住抬头问:“你刚才说,他经常在这家店打包?”
柏青梣的胃病早在从医的时候就很严重,这四年一直被平叔精心养护着,即便在公司加班耽误了饭点,平叔也会拜托陆霁或姚维去BI送饭。姚维闻言叹了口气,接过菜单点了几道,将菜牌交还给服务生。
“……先生搬出去住了。”他低声说。
陆霁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那谁来照顾他?”
“你走后不久,顾尧少爷忙完了毕业的事,回国进入BI工作。陆少也知道,他和先生关系不好,说不想和先生住一起,又说公馆是夫人以前住的地方,先生……不配染指那里,”姚维声音越来越艰涩,苦笑着道,“就把先生赶出柏公馆了。家里平常照顾他的人,也一概不许带走。”
“起初先生回郊区的瀛庭别墅住了半个月,但那里离公司太远了,他这半年身体真的很不好,根本折腾不起。而且那栋房子,里面有很多陆少你留下来的痕迹……先生总是会望着某个地方发呆,我想,他那时候一定是在想你。所以很快先生就搬走了,在BI附近买了幢公寓,来回上班也方便。”
陆霁放在桌子上的手忍不住握起拳。
瀛庭别墅的确有很多自己的东西,或者说,整栋房子都是由陆霁布置。他们一起在那里度过了两年半,春天的时候陆霁闹脾气,柏青梣才陪他一同搬进了外滩老公馆。是因为连想起自己都不愿意,所以才,搬走的吗。
可他已经无暇难过,顿了一瞬,很快问:“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姚维:“嗯。陆少也知道先生的脾气,我虽然是他的助理,但先生并不允许我和他同住。所以先生在家里的时候,大多是一个人的。”
他说到这里,不由闭了闭眼睛,抬起头对陆霁艰难地笑了笑,“抱歉……陆少,你拜托我的事,我没能做到。先生他,好像已经学会怎么独居了。”
陆霁默然。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上菜,尽管两人都难免食不知味。陆霁在国外待了半年,很想念故乡中餐的味道,又听说是柏青梣常吃的,逼着自己多夹了几筷子。饭桌上他又和姚维说了说自己这半年,称得上异彩纷呈,引得姚维连连惊叹,不由羡慕道陆少还是出去好。
陆霁没作声,这会儿他已经觉得自己离开就是个错误,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留下来又能改变什么。姚维接着和他说了些BI的事情,这半年顾尧来到公司,他年轻气盛,急于证明自己,好从柏青梣手里夺下权柄,为此搞了不少“大项目”。
“做成的少,”说到这里,姚维不禁神色愤慨,“给先生添了不少乱子。”
“他回国后在BI下面设立了一个子公司,自己全权管理,盈亏却和总部挂钩。这才半年就弄出大事来,我不太懂这些,听黎总的说法,好像是资金链断裂,需要大面积裁员。柏氏这么多年,从未闹出过这样大的事情,先生最近就在忙这个,这几天都睡在公司。”
满眼只有自家先生的助理最后下结论:“我说句僭越的话,先生就是太宠着顾尧少爷了。但也有可能过几年,顾尧少爷业务成熟了,先生就能轻松一些。”
陆霁慢慢合上眼睛:“他以前还总想着,等顾尧毕业,就回去当他的大医生……”
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那个人早年挥霍尽了上天的宠爱,如今的每一个期待总会落空。
“唉,陆少,我不是不相信先生。”姚维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总听人说先生的医学造诣非常高,这到底真的假的?这些年就是因为这个,先生的病都是他自己治,可我怎么感觉越治越糟糕了啊。”
陆霁摇头,一定不会是柏青梣的医术出现问题。那为什么身体还是越来越破败,他也不知道。
只是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句话,是昨晚他试探着问出了口,那位先生沉默很久,然后在自己耳边轻轻道:只是……最近很累。
是因为真的很累很累,所以甚至无暇顾及自己了吗。
陆霁垂下头,忽然觉得心口疼痛,几近无法呼吸。心疼、难过,紧接着却是无边无际的茫然……他到底该怎么做,他还能再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
——
最终陆霁还是请了假。
他托姚维的关系租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黑色轿车,又打听到柏青梣新公寓的住址,决定远远看一看那位先生,能否用自己的眼睛发现一些别的东西。
在跟踪调查这一行上,陆霁称得上专业人士,他当年在军校的成绩就很好,后来又在ICPO跟了不少任务,这些本事用在柏青梣身上,委实有些大材小用。扣顶鸭舌帽,再戴副墨镜,青年匿在驾驶座的阴影里,一连跟了四天。
其实称得上收获不小。
陆霁甚至觉得,与其说柏青梣是BI的掌门人,不如说他正在被这偌大家业吸血。
一清早刚刚六点钟,那辆劳斯莱斯已经停在公寓楼下,姚维下车走进楼门里,不一会儿就将人扶了下来。这几天的观察下来,他发现柏青梣大多时候都是被姚维扶着的,低血糖更是频频发作,不过是等姚维开车过来的几分钟,都会靠着墙微微摇晃一下。这样的状态,的确很难再自己开车,姚维将人送进公司,紧接着就开启了BI主人乏善可陈的一天。
顾尧那家子公司的事闹得很大,这些天总有被裁的员工围在总部楼下,拉着条幅口口声声讨说法。柏青梣每天六点多就到了公司,往往会待到半夜甚至凌晨,再摇摇欲坠地被姚维扶下来。深色的西装将脸色衬得更惨淡,一只手虚虚搭在胃部,却又连按一按的力气都没有,眉梢眼尾满是深浓倦意。
陆霁不知道他回家后还会不会加班,但这样的工作强度对一个带病虚弱的人而言,实在是有些残忍。他掌握柏青梣的作息时间后,尝试想办法潜入BI大楼,归功于陆少校的卧底经历,他很轻易地就突破进了顶楼办公室。
正撞上顾尧和柏青梣吵架。
半年不见,顾尧的确改变不少,一身西装革履,不再满脸学生的书卷气,渐渐有了小顾总的威势。办公室的玻璃门隔音很好,不过就算陆霁能听见谈话内容,他对商界的事情也是一窍不通。但即便眼前只是一场没有声音的默剧,也足够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息。
顾尧抱臂站在办公桌前,柏青梣则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腰身挺拔,眉头微皱,远远看过去,倒还是柏先生一贯的气场。陆霁刚想松一口气,就见顾尧将一沓文件迎面摔过来,柏青梣偏了偏头是想避开的,却像是随着动作牵扯到了哪处痛楚,身形微微一滞,就被文件当头砸了个正着。
纸张边缘锋利,顾尧愤怒之下又用了大力气,在柏青梣眼尾下划出一道细窄的伤,顷刻沁出一颗血珠。顾尧不觉得怎么,椅子里的人却因为这一道小伤皱了眉,下意识抬手拂了拂,看见流血后立刻沉了脸色,似乎是让顾尧先出去。
顾尧自然不会乖乖听话,指着柏青梣一连又骂了几句,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苍白的指尖按着那道伤,眼见着血色一点一点沁出来,成为那张面庞唯一的颜色。慢慢他垂下眼睛,那双秋水眸再度染上这几日陆霁最熟悉的疲惫倦怠,过了一会才再开口,看口型还是让顾尧出去。
小顾总发了半天脾气都没有得到一句回应,气势汹汹地走了,摔门时整个顶层都是回声的余震。办公室里的人本就心脏不适,染透血色的指尖从伤处移开,下意识用力扣按过胸口,俯了身子急促艰难地喘了口气。
刚刚还挺拔着的腰身弯折下来,柏青梣在办公桌上伏了许久,陆霁这才注意到他像是凝血很慢,眼尾那道划伤一直在流血,顺着苍□□致的颊线滑下来,远远望去宛如一行血泪。陆霁忍不住紧张地攥紧了手,正犹豫要不要告诉姚维,见柏青梣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又坐直了,抬起手背抹了抹伤口,这会儿血终于止住了。
先生用湿巾拭净了脸颊和手上的血迹,又将染了血的西装外套脱掉扔在一旁,然后白着一张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伏案继续办公了。
……只是这样浅的一道伤,就要过这么久才止血,那如果伤口再深一些,又该怎么办?频繁发作的低血糖,总是苍白惨淡的脸色,走几步路就会虚弱无力,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吗?又或者凝血困难也仅仅是“果”,在它之上另有更深层的“因”,那这个因,又是什么。
陆霁跟了柏青梣四天,他像是发现得更多,但同时困惑也更多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样。
——
第五天是周日,陆霁惯例六点钟去公寓楼下等,等来了姚维和车,却始终没有等到人。姚维虽然知道陆霁这些天一直在跟着柏青梣,自己也会偶尔留意寻找,但从未真正发现过青年的踪迹。
陆霁紧紧攥着方向盘,一直等到了中午,才看见姚维面色憔悴地从楼门里走出来。
“姚哥,”他急匆匆地下车迎过去:“怎么了?”
姚维抬头看见是他,没有感到意外,无奈叹了口气。
“先生早上没起来,怎么叫都不醒……”他站在车旁点了根烟,刚刚凑到嘴边,又记起柏青梣的肺疾闻不得烟味儿,就没有再吸,夹在指间放任它烧着:“没事儿,先生说只是贫血。”
陆霁沉默了一会,将昨天的事讲给了姚维。
姚维苦笑一声,他性格向来沉稳,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拍了拍陆霁的肩。
“陆少,我跟在先生身边不长,四年前柏家出了事,黎副总把我带到了先生面前。先生和顾尧少爷的纠葛我不清楚,先生过去发生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我总觉得,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每一次先生累得睡着了或者昏过去,我都在想,他还会不会再醒来。”
“你和先生的事,我也不太知道,黎钧总说,要等你想明白,先生也要想明白。可是陆少,我真的觉得,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姚维自顾自地说了很多,然后碾灭了烟头,转身驱车离开。他怀里还抱着一只公文包,里面大概是柏青梣昨晚熬夜批复的文件,需要送去BI。陆霁留了下来,他沉默着站了一会,然后慢慢走回了车里,呆呆望向属于柏青梣的那扇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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