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短短一个月内因为失血过多三次休克,他的身体已经极虚弱,昏睡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
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散在苍白的面庞上,他垂了垂眼,熟悉的无力感萦绕而来。失血带来的倦意刻骨,他抿起唇低咳两声,右胸处传来阵阵闷痛,却连按一按的力气都没有。
陆霁一直趴在床边守着,听见咳嗽声,慌忙抬起头来:“青梣……你醒了?”
“有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胸口疼不疼?”
这两天陆霁基本没合过眼,说话声音也变得沙哑干涩,他根本顾不得,忙不迭地俯身去问。柏青梣微微蹙眉,攒出些力气,勉强抬手摘下氧气面罩,低声道:“吵死了。”
陆霁愣了一下,丝毫没有在意先生神色不虞,憔悴不堪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些欢欣:“好好好,我不吵你了,一会儿Kylen来了你和他说,我去倒杯水……”
更吵了。柏青梣闭了闭眼,薄唇微抿,强忍着额心的阵阵钝痛,侧头望向床边仪器。
病房内遮了厚厚的窗帘,外面的天光一点儿也透不进来,他昏昏然醒过来,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这次是病成了什么样子,Kylen怎么会在这里?
他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思考问题也因此变得很钝慢,秋水眸倦怠地微敛,柏青梣沉默着盯了一会旁边的仪器,又因为眼前昏沉,很难辨清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
陆霁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勺子细细搅了搅,舀起一勺喂过来。一连喂了半杯水,喉口的血气被压下去一些,柏青梣忍了忍咳,低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天刚刚黑,外面下雪了。”陆霁小声说,“青梣,你睡了两天多。”
他勉强勾起一个笑容来,做出轻松的样子,弯起眼睛眼睛玩笑道:“今天是初五,做生意的都讲究迎财神,柏先生却躲了一天懒。”
柏青梣沉默半晌,殊无血色的面庞显得脆弱异常,他抬手轻轻揉了揉青年的发顶,叹了口气:“这个年过得不开心吧。”
“……没有。”覆在头顶的掌心柔软却冰凉,陆霁轻咬着唇,下意识往那只手的方向拱了拱,望过来的眸光湿漉漉的,像是溪畔温驯的幼鹿,“陪在你身边,怎么会不开心。”
柏青梣轻轻笑了笑,眸色朦胧缓淡,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几分温和,望着陆霁问:“Jurgen和我说,你要请半年假?”
陡然听到首席长官的名字,陆霁愣了一下,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你还认识我们秘书长?怪不得他突然准了我的假,还让我安心处理自己的事……原来是你帮了我?”
“最近半年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柏青梣并未提起自己和ICPO的交易,浅浅一言带过,“所以,你为什么又要请假?”
陆霁挠了挠后脑勺,小声道,“柏先生真是神通广大。”他坐起来一些,拉过先生覆在自己头顶那只手,小心翼翼十指交扣,悄悄望了眼柏青梣的脸色,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敢将力道收紧一些,认认真真地说,“……因为,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生病了。”
柏青梣没有说话。他微垂着眼睛,倦倦靠在床头,苍白清致的面庞没什么表情,陆霁却能明显察觉到,眼前的人不太开心。
柏先生总是矜贵清冷的模样,那一点儿淡淡的,难过和气恼的小情绪,大概也只有陆霁有时候能感知到。
青年想起那天收到的讯息,字句冷冷淡淡的,问他商珒怎么了。
“青梣,你是不是不高兴。”陆霁忍着心口的酸楚,拢紧掌心的指尖,他挨近一些,紧紧地盯着那双秋水眸,“是你病了,那天晚上你自己烧晕在家里,又没有人照顾你,我实在是担心。你别乱想,我和长官说是朋友,因为……因为你和我分手了,我总不能厚着脸皮说,柏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他吸了口气,声音低低的,压着颤音:“我最重要的人是你,永永远远都是你。”
柏青梣微怔,迎着陆霁的目光抬起头,眸底浮现出分明的惊讶,但很快先生浅浅蹙了眉:“陆霁,如果商珒那边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和我说。他最近很有可能醒过来,你不必顾及我的身体,就刻意隐瞒他的情况。”
“我是医生,”他轻声说,“要将病人的情况放在第一位,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陆霁闻言像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许久才记得眨一眨眼睛。他从来没有听过柏青梣说这样的话,在潜意识里,他一直以为柏青梣会成为国际顶尖的大医生,多半只因为天资卓越,却不见得有什么医者仁心。
他和柏青梣相识的时候,对方已经是商界冷血无情的柏先生。至于旁人口中过去的柏医生是什么样子,陆霁没有见过,他也难以设想。
指尖下意识攥了又攥,他几乎就要将商珒的事说出口。初一晚上他突然折返也确为此事,可他望着先生苍白疲倦的病容,还是抿下了话音。但很显然,他的犹疑已经昭示了答案,更是逃不过那双通透至极的秋水眸:“说。”
“……初一那天早上,我在商珒床边和季小姐打电话,聊到江家主的情况。”陆霁咬了咬唇,还是低声说了出来,“看到商珒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柏青梣微怔,刚要说什么,病房门被人推开,Kylen惊喜的声音传过来:“柏!你终于醒了。”
陆霁转头看过去,Kylen的身后还跟着顾尧,青年畏畏缩缩的样子,在门边一眼一眼地往病房里望。他嗫嚅了两个字,但音量太低,很快被Kylen的声音盖过去,“柏,这是你的检查报告,要先看一下吗?”
“我的上帝,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你的陆让我来看一看,所有人都还被你瞒在鼓里……”
“我和你的家人说过了,你现在很需要休息,工作的事情让他们帮忙分担一些。”Kylen耸了耸肩膀,将神色放得严肃些,认真道:“柏,你为什么要瞒着自己生病的事?你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柏青梣皱了皱眉,拿起报告扫了一眼,各项指标列得分明,再无半点隐瞒余地。他不自觉攥紧了纸页,紧抿起唇,眸光泛冷,抬头却看见了门边踌躇的顾尧。青年这两天同样没合过眼,青黑的眼窝衬着额角那一大块淤青,看起来吓人得很。
他一直守在门边没敢近前,将道歉的话在心底过了一遍又一遍,这才鼓起勇气,干巴巴地说了句:“对……小舅,BI的事情交给我和黎钧叔叔,你什么都别惦记。”
“我知道我做错了,”他强忍下话音里的哽咽,单是看着病床边较记忆里单薄虚弱许多的人,心口的酸涩便涌动着几乎要将他吞没,“对不起,小舅,我一定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休息?”柏青梣淡淡地重复,眸光从青年眼角的淤青收回来,轻描淡写打断了顾尧冥思苦想两日两夜的道歉,低下头接着去翻手边的报告:“不需要道歉,阿尧,我没有怪你。回家吧,让平叔帮你用冰块敷敷眼睛。”
语气平淡,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顾尧愣住了,怔忡地睁大眼睛,完全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幕。他跟在柏青梣身边长大,本以为已经很了解小舅舅的脾气,蒙受了这么久误会,又屡次被他恶言中伤,怎么都要好好气一回的。
骂他一顿,刻薄几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绝不是这样,连道歉都没有听完,像是并不需要,也毫不在意。
……怎么,怎么会这样。
手心一瞬间浸透了汗意,顾尧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柏青梣始终没有看过来一眼,偏头和Kylen交流了几句关于商珒的情况,眉间的倦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顾尧听他说明天就要启程去G市研究所,像是全不把自己方才说的好好休息放在心上。那多半……方才那几句道歉,也根本没有听进心里去。
柏青梣醒来之前,顾尧日夜煎熬着,生怕自己不被原谅。
可他没想到,那句“我没有怪你”来得那样轻易。
像是哄孩子,又像是无论自己再做什么,都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
哪怕陆霁和Kylen执意劝阻,柏青梣还是次日一早就飞往G市,到达研究所后和Kylen简单沟通几句,又将人遣去了江南探望江驹臣的情况。
青年拗不过师兄的脾气,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临走前扯着陆霁嘱托了许多,如今柏青梣的身体弱得很,不能放任着他熬夜,也不能太劳心。
陆霁一句句记下来,心里祈祷着最近BI不要出事情,只要不是BI,先生多半不会那么拼命……但事实证明他再一次错的离谱,正月里的BI确实没什么事情,柏青梣却也没能休息一毫。
算起来他和柏青梣相处三年有余,见惯了柏先生在商界西装革履的矜贵淡漠,却从未见过柏医生工作时是何等模样。
凤鸟纹绣的衬衣浸着丝缎柔光,外面松松披一领白大褂,将颀长挺拔的身形修饰得刚刚好。工作时习惯在鼻梁架一副金边眼镜,胸口别着钢笔,将锋芒精致的五官衬得柔软许多,一身贵气却丝毫不减,像是雪日里枝头秀丽的梅花。
全无半点儿白道商界帝王的影子,那双秋水眸淡淡瞥过来,像一仞远山,令人下意识去依靠和信服。那是望透生死的人才会有的目光,很远,很淡,锋利而柔软,缓淡而清澈,一如神明倾俯人间。
陆霁站在病房门边,柏青梣正微弯了身记录仪器数据,金边眼镜后的秋水眸一瞬不瞬,侧颜映在璨金的阳光里显得格外苍白。察觉身后有目光望过来,他合上文件夹站起身,转过小半边精致非常的脸,问了句:“又在发什么呆?”
容色堂皇,眉目奢华。
眼神中分明是被风雪打磨的凛然和锐利,回眸瞥过来时却又像是倒映着月光和春河。
陆霁下意识咬了咬舌尖,有一瞬间,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句戏文来。
——我从此不再看观音。
端着的水洒出一些在手背上,他慌忙回过神来,压下心中念头,扬起惯常轻快明朗的笑,抬步走进去:“我来看看你。”
“Kylen临走前和我说了好几次,让你不要太劳累,”说起这个,青年不由扁了扁嘴,十分不满道:“这才睡了多大一会儿?怎么又来这边了。他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把你累病怎么办……”
柏青梣蹙了眉斥责他:“不懂不要乱说。”
他自从来G市起,几近是日夜不休地监控商珒状况,本就没有养好的身体很容易觉得疲累,摘了眼镜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陆霁试了试杯中水温,舀起一勺喂过去,被柏青梣偏头避了避,自己接过水杯来,小口小口地抿。
“青梣,”陆霁托着脸颊望他,小声道,“有没有人说过养你像养猫。”
先生从未被人这样冒犯过,惊得一口水呛到,抵着唇口接连咳了好几声。稍微缓过气来,那双秋水眸雾蒙蒙地转过来,恼怒地瞪了一眼旁边胆大包天的人。
陆霁急忙探过身替人顺气儿,柏青梣咳得眼尾都泛了红,指尖微颤把人往旁边推:“用你养了?”
陆霁忍着笑,顺着那点儿力道向后退了退:“好啦,别生气了,想逗你开心。”
“我说青梣,要不还是试一试上次我说的疗法,”他一边替人拍抚着顺气,边歪头打量病床上昏迷的商珒,“现代科学虽然好用,但还是情感疗法更容易出奇迹。”
柏青梣微微皱眉:“你想试试的话也可以,现在他对外界有微薄的感知,或许真能听见你说的话。”
他将水杯放在一旁,低头看了眼文件夹里记录的数据,“问题是你想和他说什么?喊他名字?”
“喊他名字没有用,”陆霁狡黠地弯了弯眼睛,故作高深走到商珒身边,贴着昏迷的人耳侧,一字一字清晰道:“江驹臣出事了。”
“他不相信你死了,身体还没养好,就要出去找你。商家的势力支离破碎,地下世界一团乱麻,他身体又虚弱得不行,被人用假消息骗走,囚禁起来要细细寻仇,季小姐来不及赶不过来,眼看着……”
柏青梣终于听不下去这不靠谱的胡编乱造,蹙着眉打断陆霁的话:“江驹臣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人,这故事太假了。”
陆霁闻言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心想这位先生真是护短护到了骨子里,编个故事都不许旁人贬低挚友半分。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奇怪,当年救治江驹臣时他还分明不乐意,一转眼却成了投缘的朋友。
他将之归因为那位家主的人格魅力,退后一步不再说,苦恼道:“那还能从哪个方面说?”
柏青梣沉默片刻,薄唇抿了抿,起身走到商珒床前,声音平淡道:“江驹臣近日,总是失眠。”
他大概还是第一次这样恐吓没有知觉的病人,心里有些过不去,眉梢浅皱着,说话的速度也比平时慢许多,字字斟酌着慢慢说:“他已经放下了地下世界的权柄,每日大多是在独自泡茶看书,他虽然不和旁人提起你,却时常会发呆,你说他那时候在想谁。”
“但他再难过,也不会对旁人提起一句,只是煎熬着自己,整夜整夜的失眠。”
陆霁听到这里,忍不住惊讶地抬起头,想起那日季绾拨过来的电话,描述的情形竟和柏青梣所言一般无二。柏青梣难道还有什么千里眼的能力,不然怎么能将那位家主的状况说得格外详尽?
“他需要也门锡德树花的蜂蜜安眠,但今年蜂王数量锐减。”柏青梣慢慢地说到这一句,他停了停,侧头盯着旁边仪器显示屏起伏的曲线,等了半会儿,淡淡继续道:“除非亲自去也门,否则谁也没办法买到真正的好货。再这样下去,会耽误治疗。”
话音刚落,病床上无知无觉昏迷的人,眼皮轻轻颤了下。
陆霁猛然站起身,惊喜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扑过来拉住柏青梣的手,一个劲儿地往病床的方向指:“你看!你看他眼睛,青梣,你看他眼皮刚刚动了一下!”
青年极少有这样欢欣的时刻,先生任由自己半边身子被扯着,眸底也浮现出些微暖意。他看了看仪器数据,一时间也不禁慨然,“多半就是这两周,他就可以完全恢复意识了。”
“久别重逢,”他揉了揉陆霁的发顶,轻笑道,“不去提前准备礼物么?”
陆霁用力点点头,紧紧拉着先生衣袖不放,强忍下眼底的酸意。商珒足足昏迷了一年,他也为此悬心惦念至今,如今终于听到好消息,一时间说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难过,吸了吸鼻子,忽然转身扑进了柏青梣怀里。
“谢谢你,青梣……”他用力环紧那段细窄的腰身,清冷的乌木香环绕而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们,原来的结局对他们实在太残忍了……谢谢你,青梣,谢谢你给了他们改变结局的机会。”
柏青梣怔了怔,听见陆霁说羡慕时,秋水眸不着痕迹轻垂了垂。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揽住年轻爱人毛茸茸的脑袋,力道轻柔地抚了抚,“谢我干什么。医生就算再厉害,也向来只能治病,却改不了命。”
他轻声道:“有幸最后团圆,那也是他们命里写的,与我何干。”
omg 才发现昨天没更新,存稿箱忘记设置了……我是笨蛋……
和大家说声好久不见!最近半个月忙的离谱,每天的更新就是存稿箱里定时走,自己其实这些天都没有打开晋江过……也没有来得及设置文末的营养液感谢,非常非常抱歉qwq 今天上来填补存稿箱库存的时候,一起读完了大家这段时间的评论,非常开心有这么多宝贝愿意看下去呜呜呜 狠狠抱紧
存稿迅速见底中,不知道还能日更多久呜呜呜 撸起袖子冲冲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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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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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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