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的佣人端了水上来，顾尧将手帕浸湿，替柏青梣拭净了唇侧手背溅的血。先生向来爱干净，即便抱病也不愿沾染一点儿脏污，强撑着用清水漱了口。顾尧在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扶着人靠在床头，用手背试了试额头温度。
“怎么还在烧……”他转头看向家庭医生，神色带了几分不虞，“不是打过针了吗？”
医生迟疑着报了药名，一边说一边看床上的先生，想请教一下意见。顾尧也是这个意思，等医生说完后低声问：“小舅，用这些药可以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柏青梣侧头望着卧室的落地窗，外面的雨仍旧绵密，瀛庭设计风格趋向开放和通透，淅淅沥沥的细雨近若咫尺，水花轻轻溅在眉睫。天色已经漆黑，从这里能看见庭院用于装饰的电壁炉，雾化器投影出仿真的火焰，在夜雨里飘摇着，仿佛一座海上的小小灯塔。
他遥遥看着那簇火，明灭的亮光倒映在那双秋水眸里。顾尧沉默了一会，低声吩咐医生先离开，房门带关，他拿起柜子上的遥控器，把玻璃亮度调暗，又关上窗帘。
柏青梣收回目光，终于转头看向旁边的青年，淡淡问，“会议顺利么？”
顾尧闻言僵硬了一下，很快抬头对先生笑道：“当然啦，今天做了年度工作报告，明天开始议案表决。”
——当然是假的。
他的确野心昭彰，公然将柏青梣架空，先生从未有任何反抗，俨然是默许的态度。但这不代表BI其余股东能够容忍这一行为，柏青梣抱病的事情并未对外说过，除非他们亲眼所见，不可能轻易相信顾尧的说辞。
更何况，顾尧还修改了决议议案。
他调低了BI明年的业绩预期，他心知肚明，没有柏青梣在，只凭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样的高度。然而股市上花花绿绿的数字就算再好看，在顾尧心里也绝对比不上柏青梣的身体重要，日复一日耗竭心神，换来柏家基业万金，是太不值得的一桩买卖。
自从Kylen告诉他柏青梣的身体情况后，大半年的时间，顾尧不止一次向柏青梣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甚至想让BI申请主动退市，这个商界霸主不当也罢，如今柏家的积蓄难道还不够他们好好生活么？
这样疯狂的想法无疑被先生紧皱着眉否决了。然而过了不久，他就因为劳累过度病倒，再之后，顾尧将他困在瀛庭别墅里，几乎不允许他参与BI的任何事务。
柏青梣不在意顾尧对他为所欲为，但却不得不担心，顾尧准备在股东大会上将那荒谬的想法公布。事情从来都不可能像顾尧想的那样简单，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顾尧如今的资历或许还不足以支撑他看明白，但即便现在柏青梣想要阻挠，也已经有心无力。
他微微咬着唇抬头看向床边的年轻人，审视对方话语的真实性，顾尧垂了垂眼睛避开注视，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喂先生喝下去。
柏青梣只喝了两口，就摇摇头避开银勺，被子下的手按在胃部。他这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反而吐了几回血，现下即便只是喝几勺温水，都会激起热灼般的疼痛。
“周末我要去加利福尼亚。”
他蹙眉忍着不适，声音轻不可闻，却把字音咬得清晰，显然态度坚决：“姚维和你说过了么？”
顾尧心口一紧，方才姚维的确和他说了先生想出门，却没料到要走这么远。姚维没有告诉他目的地，多半已经确信顾尧不会同意这次行程。
“……太远了，小舅。”他放下水杯，语速飞快道，“您今天还烧了一整天，怎么撑得下来长途飞行。美国那边出什么事了吗，你告诉我，我去帮你处理。”
柏青梣神色漠然，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你放心，不是公司的事情。”
顾尧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先生误会了什么，他匆忙想开口争辩，自己并不是因为要将BI全部握在手里，才阻拦柏青梣出国，可话音临到了口，又怎么也说不出。
就算说了，谁又会相信呢。
“江家主乔迁新居，周末请朋友来家中聚会，清早就打电话给我。”柏青梣轻轻说，“我只在圣卡塔丽娜岛，不会去别的地方，聚会结束就回来……你可以派你的人跟着我。”
顾尧喉咙发紧，他怎么会听不出柏青梣后半句话的意思，可他还是固执地摇头：“不行，小舅，不行。”
柏青梣仰头看着他，此情此境，分明该是狼狈的，被限制自由，出行也被人阻拦。他从来不曾求过人，即便这半年时间都被关在瀛庭，也没有说出过这样退让的话，想必是真的……很想去拜访江驹臣在美国的新居。
但被拒绝后，他只是沉默地看了顾尧一会，神色淡漠而平静，没过多久咳意又泛上来，于是侧过头低低咳嗽。一手撑在床边，一手捂着胸口，脸上不一会儿就浮现出浅淡的绯红，额上薄汗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贴在眉间。
顾尧急忙扶着人拍背顺气，更不敢答应他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飞美国要一整天，去了还要回来，您来往过那么多次，应该最知道辛苦……”
“下个月就是小舅的生日了，这段时间就先在家好好养病，等我好好筹办一个生日会。”
柏青梣闭上眼睛，一只手还陷在身前，挺拔惯了的脊背微弯着，他轻吸口气，说话时声音有些发抖：“……嗯。”
原来又快要到生日了么。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却还是难免心生遗憾，这次没能成行，想来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
那位家主崭新的家啊，会是什么样子呢？
——
海浪舔舐金黄的沙滩，留下层层雪白的浮沫，天际一线澄澈蔚蓝，从高处俯瞰，艾维隆海湾的形状宛如一轮皎洁的新月。每年秋冬时地中海盛行风转向，总是为这座美丽的海岛携来温和充沛的水汽，毫无半分冬日的寒冷。
陆霁按照地址准时到达，将车停在庭院，从这里能看见不远处的私人沙滩，同属于这座独立别墅。季绾难得换掉古英伦风的冗长裙摆，黑色长发随意挽起，白皙漂亮的手背挡在额前，另一只手提着高跟鞋，正在蹦蹦跳跳地踩浪花。
她极少表现出符合少女年龄的可爱娇憨，Lyan跟在她身后打着遮阳伞，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小姑娘笑个不停。陆霁收回目光，默默走到大门前，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按响了门铃。
佣人很快过来开了门，陆霁低声道谢，却没有立刻进去，先透过打开的门往里张望了一圈。江家邀请的客人并不多，江驹臣如今几近隐退，聚会并无任何功利目的，因此请来的都是至交好友。
陆霁只认得零星几张面孔，其中并没有那位先生的身影。
他怔住，几乎是无措地停在门外，垂在身旁的手拢了又拢，把提着的纸袋抓得褶皱，大脑一片空白。
开门的佣人不知道客人为什么不进来，刚要进去询问管家，江驹臣从楼梯走下来，正好看见门外呆怔的英俊青年。
他叹了口气，从托盘里拿起两杯香槟，抬步走过去。
陆霁猛然抬起头，整个人在颤抖，望向江驹臣的眸光绝望至极，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江驹臣看了他一会，良久平静开口。
“柏医生说这周公司召开股东会，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不能过来了。”
然后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陆霁，用自己的碰了碰：“欢迎你来做客，陆少。”
陆霁神色怔忡地将酒杯接过来，不知道有没有相信这番话。究竟是被工作牵绊，还是不想在这里碰到自己……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袋，勉强对江驹臣勾了勾嘴角，借着一饮而尽的时候，，勉强把所有的情绪都掩饰起来。
那位先生会不会来，如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实在已经很久很久，既没有再见过柏青梣一面，更不曾听闻过任何有关的消息。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礼貌得体地笑了笑：“江家主的新家真漂亮。”
江驹臣身体恢复得很不错，今天的气色格外好，浅蓝色的衬衫搭配牛仔马甲，衬得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显得慵懒又随性。他闻言弯起眼睛笑，宛如水墨山水一样柔和，又不失湖光山色般令人惊艳的昳丽，再不是昔日暮色沉沉的模样。
“这里离洛杉矶很近，有价无市，还是柏医生动用关系帮忙，又提了很多关于设计的建议。”他侧身让陆霁进来，语气透着惋惜，“我本以为他会是这个家的第一位客人，前日打电话的时候他明明也答应了……”
他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那天在电话里，我并没有提起陆少，应该还是工作繁忙的缘故。”
陆霁沉默了许久，然后苦笑了下：“我知道，谢谢江家主。”
“下个月是柏先生的生日，我本来想借着今天的机会，提前送礼物给他。”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MSJ已经答应了合作，约定月末去哥伦比亚总部详谈，可能……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江驹臣神色微顿：“这么快？”
陆霁低低应了一声。在游艇见过MSJ的接洽人后，他如愿得到了造访总部的机会，面见MSJ首领详谈。但他既不是真正的Lowell少主，更非真心要和MSJ合作，这大半年来他处心积虑，只为有机会潜伏进哥伦比亚总部，寻获孔雀的制毒配方。
这本就是百死一生，没有退路的事情。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前去哥伦比亚之前，最后想做的也只剩再见那位先生一面，亲手送出自己的生日礼物。
但很显然，没有机会了。
江驹臣沉思一会，向陆霁伸出手：“我也在为柏医生准备生日礼物，陆少放心的话，我可以帮忙把礼物转交。”
陆霁握着纸袋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但他很快又笑起来，把一直护着的礼物盒递了过去：“那就拜托您啦。”
“就是您送的时候……”江驹臣把礼物接走，陆霁掌心顷刻一空，他不禁蜷了蜷手指，很快垂下了手，“可不可以别提我的名字。”
他没有说为什么，江驹臣愣了下，浅浅蹙了眉。他转身去把礼物收好，陆霁默默坐在沙发里，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打量着别墅内的陈设布置。
显然柏青梣为装修设计提了不少意见，很多地方都和瀛庭有相似之处。但总体风格却两相迥异，
一个慵懒温柔，一个高华冷淡。
陆霁转头四顾，他已经将近三年没有回过瀛庭，如今却被很多熟悉的角落勾起回忆。心口的酸涩越来越浓，回过神的时候，身旁的红酒瓶已经快要见了底。江驹臣正好也回来了，手里是一张名片，递给陆霁。
“柏医生有没有和陆少说过，他本科毕业后和同门在洛杉矶开了家医院，现在已经发展成顶级医疗集团。陆少感兴趣的话，可以顺路去那里看一看。”
陆霁从未听说过这些过往，他们在一起后，柏青梣极少提起自己当医生时候的事情。但是听到“洛杉矶”三个字时，他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匆忙看向江驹臣递来的名片，上面的名字熟悉非常。
是去年夏天帝都风波后，柏青梣向他提出分手，曾列出一串很长的财产分配事项。
其中就有这家医院的百分之三十股权。
公证手续已经全部走完，那些文件至今还在陆霁这里，只差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哪怕之后他们彻底闹僵，柏青梣也未提出过反悔，一应股权分红已经记在陆霁名下，他完全可以随时调用。但陆霁从来没想过真的要这些东西，因此也没去过那家医院。
“如果好奇的话，就去看看吧，”江驹臣轻叹一声，眸光深深，看了眼面前的年轻人，“想必那里，会有很多你想知道的，Dr.Bai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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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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