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吃寿面是家家都有的习俗,然而柏青梣一天下来,也只吃了这一碗面。
许是冥冥中某种预示,即便今天是他的生日,病痛也没有轻易放过他。顾尧早上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安,柏青梣本想亲自去会场看看,却不料早饭过去没多久,便又发起烧来,昏昏沉沉睡到傍晚。
他本以为睡觉养精神,晚上状态能好一些,却不想醒来后感觉更糟糕。身上冰冷麻木,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他撑着床沿勉强坐起身,却摇摇欲坠险些跌下去。
姚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守在卧室外间,听到声音急忙进来,扶着他靠在床头稳住身体。
“先生,您好像还在发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不正常的温度,姚维神色担忧,一条手臂始终在旁边虚虚扶着,“我去告诉小顾总,晚上您别去了……”
柏青梣无力瞥他一眼:“胡闹。”
前段时间缺席股东会,想必已经流言四起。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今夜,要亲眼确认他的情况,是否如传言中的那样病重难起、让权给顾尧。
陆家大厦将倾,牵扯上层暗流涌动,柏家位居商界顶端,自然也被推上风口浪尖。豺狼虎豹环伺,即便BI真的要变动掌门人,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
……因此晚上的宴会他不但必须去,还不能露出半分弱势。
持续不断的疼痛虚弱锲在额心,连带着思维也变得支离破碎。他现在的身体不能乱用药,药力稍微猛烈些的消炎药就会刺激肺部,除非是极为凶险的高烧,大多时候只能硬撑着。
“没事,不会烧很久。”柏青梣闭眼缓了一会,侧头吩咐道,“扶我起来。”
姚维被他家先生骗过太多次,早已不会相信他口中所谓的“没事”,但还是默默咬唇,没再继续劝下去,小心扶着满身虚汗的人起身。
他很少会置喙置喙柏青梣的决定,起初是不敢,秋水眸冷冷看过来,总要在心中忐忑许久。
现在却更多是心疼。
和身份无关,也并非出于敬畏。仅仅是因为忠心的助理心知肚明,先生若是决定了什么,便不会因为旁人的心意而改变。曾经或许是有一个人的,但那也已经停留在过去。
他能做的就是陪在先生身侧,尽己之能让他少劳累一些。
佣人送来出席晚宴的礼服,趁着柏青梣洗漱的时候,姚维去外间拿药。需要服的药有很多种,他仔细核对过药单,把花花绿绿的药片收在小药盒里,然后端着温水进去。
柏青梣端坐在镜前,剪裁得体的窄袖西装,端重雍雅,华贵非常。他正拿起饰品盒里的银杏叶袖扣往袖口别,衣袖微褪,露出一段白皙秀雅的手腕。远远望去似雪类玉,腕心内侧却落着一颗朱砂痣,若隐若现,霎时生出无边艳色。
他一贯不喜欢把自己的事情假手于人,却不想只是换了身衣服,便觉疲倦至极。
姚维把小药盒递过来,为了避免药性相冲,这些药片需要分多次服用。是药三分毒,何况一气吃下这么多,难免对胃部造成刺激。一通折腾下来,柏青梣微微喘息,抬头望向镜中。
倒映出的面庞苍白至极,仿佛雨打过的秋叶,额间的冷汗刚刚才洗去,转瞬又铺了一层。乍看去衣冠隆盛、贵不可言,却怎么也掩不住病中的虚弱憔悴。
他默默端详片刻,唇角挑起薄凉的弧度,然后眼帘微阖,指尖抚过冰凉的镜面。
姚维站在旁边无声地等,大概过去一分钟,又或许更快一些,那双秋水眸再度睁开。
柏青梣抬起头,镜中的容颜已不见多少方才的脆弱易碎,精致而立体的五官如描似画,下颔一如既往骄矜地微扬。锋芒毕露、眉如染霜,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矜冷孤傲,唯独眼尾仍旧染着高热的嫣红,反而生出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昳丽感。
他垂下抚在镜面的手,滑落的袖口一并遮住腕间那颗红痣,扶着桌沿站起身来。
——
已至深冬,寒风凛冽逼仄,入夜时降下洋洋洒洒的雪。
宴会厅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门口相继有豪车停下,绅士名媛打着价格高昂的名伞,礼服豪奢,款款步入会场中。柏家地位显赫,家主的生日会每一年都格外盛大,柏青梣掌权后,铺张排场更甚于长姐。
这倒完全是他自己性格使然,天之骄子当惯了,从来不知藏拙二字。至于旁人是谄谀取容,还是暗藏祸心,柏青梣更是从不在意,无一物能入他的眼。那些尘泥中蠢蠢欲动的鬼影,他连多一眼都欠奉。
今年亦如是。
按照惯例,生日宴的主人要在开席时致辞。宾客翘首以盼,短短的等待时间里,不知转过多少阴诡心思。
然而所有的谣言、所有的谋算,皆在柏青梣出场那一刻不攻自破。
他漫步登台,神色薄冷,眉间透着淡淡不耐。哪怕席中都是各行各业的泰斗人物,专程来此为他一人贺生辰,也难讨得这位身份尊贵的先生半分好颜色。
辉煌隆盛的会场,衣装豪奢的来客,珠玉琳琅的布景,落在那双秋水眸中,仿佛全成了一文不值的灰尘。
顾尧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仰头望着,神色怔愣,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他清楚地看见了每个人表情的转变,像是照灭在光下的蛾子,所有阴暗叵测皆在这瞬消灭得干净,转而变为信服崇慕的神色。他明白,自从股东会以来,BI令自己焦头烂额的困局,在这一刻不复存在。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清过,自己距离成为一位合格的柏先生,实在差的太远太远。
可他又怎么不知道,他的小舅是在勉力为之。
心头五味杂陈,乱七八糟的情绪混杂在一起,逼得人窒息。
柏青梣发言的时候,顾尧一直低着头,呆呆望着手中的酒杯,像是丢了魂魄。落在旁人眼里,恐怕马上又要掀起新的流言,小顾总夺权失败、无人能撼动BI掌权人的位置……但他心中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
等他回过神时,柏青梣已经致辞结束,宣布晚宴开始。弦乐悠扬徐徐奏响,伴着人声粼粼散开,时而响起清脆的碰杯声。
顾尧急忙抬头,见柏青梣关了话筒,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柏先生自始至终冷着脸,显见心情不虞,自然也没人敢主动上前。但顾尧清楚,先生多半是身体不适极了,才会显出异样。
已经有人来向顾尧敬酒,他匆忙道声稍等,站起身快步走过去。迈上台阶时,他忽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向这边看来,大概是二楼的方向。
顾尧顿了顿,回头看过去,那种被注视的异样感立刻消失了。二楼栏杆旁空空如也,像是从未有人停留。
他心想或许是自己眼花,又惦记着柏青梣的情况,匆匆收回视线,几步走到台上。
离得近了,顾尧一眼看见先生身体发晃,脸色雪白、眸光散乱,抬手撑在讲台边缘,才勉力站稳。他不由乱了脚步,神色慌乱伸手去扶,柏青梣薄唇紧抿,抬头看过来一眼,顾尧一愣,冷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他硬生生慢下脚步,尽力敛起脸上慌乱的神色,走到先生身边,不动声色接过身体大半重量。隔着衣料,他很快察觉到柏青梣身上不正常的温度,一时心痛如绞。
……是他没用。
明知小舅病得厉害,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他逞能。本以为自己能扛起家业,最后却还是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无能。
明明……明明,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唯一的至亲更重要。
柏青梣闭了闭眼,借着顾尧的扶持休息片刻,只是短短一会儿功夫,汗意已经打透了衬衫衣领。他站在灯光下,反而不会被旁人注意到脸色过分的苍白,但勉力支撑至此,也已经到了极限。
他侧头看向顾尧,见青年默默紧咬着唇,不由轻叹一声:“宴会布置得很好。”
顾尧猛然抬起头,露出孩子般惊喜的神色。
“想好了么?”柏青梣实在没什么力气走动,甚至连站都站不太住,身子一阵阵发沉。他靠在讲台侧,背对着宴席上的宾客,望着顾尧轻声问下去,“如果你想接过BI,以后的每一个生日,都会这样度过。”
青年低着头苦笑:“小舅,你觉得……我真的可以吗?”
柏青梣闻言皱眉:“我记得你从前一直很自信。”
“都怪您……”顾尧忍不住腹诽一句。在真正的天之骄子面前,任是谁都会相形失色,可偏偏他的小舅对此毫无自觉,眉梢微挑,转眸看过来:“怎么就怪我了?”
顾尧尴尬地笑笑,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小舅。我可是MIT商科毕业的高材生,明明你才是半路出家。”
柏青梣面无表情地强调:“我本科时在HBS修满了所有学分。”
顾尧惊悚地抬头,刚刚建立起的自信转眼间一点儿不剩:“我从来没听您说过,您还修了双学位……”
“你误会了。我修满了学分,但我没有申领商学学位。”
顾尧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舅,完全无法理解天才的脑回路:“所以您就是修着玩玩吗?!”
柏青梣轻轻地笑了下,如飞鸿踏雪,转眼而逝。
“我是故意不申领学位的。为了气你妈妈。”
他沉默片刻,冷如冰玉的面庞宛若破开一道裂隙,顾尧看不清那双秋水眸里复杂的神色,波澜层生,顷刻归于沉寂。唯独唇角凉薄讽弄的弧度分明,柏青梣轻嗤一声,淡淡继续道:“她一直希望我能在商学院修习第二学位,这样可以更好地继承BI。”
“为了这件事,我和她大吵一架。我明确告诉她,我对BI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做我喜欢的事情。我们冷战了很久,像过去每次吵架那样,最后让步的永远是她。”
“至于后来,我申报了商学院的课程,则完全出于一时意气。虽然成绩还可以,但我也发现,我的确很讨厌商科的东西。我没有申领学位,是想借这件事告诉你妈妈,指望我回去帮她打理BI……绝无可能。”
“但是,阿尧。”
说完这些,柏青梣转过头,他轻轻唤了顾尧的名字,目光却落向台下觥筹交错的酒会。那双秋水眸像是和世俗存在一道天然的分界线,仿佛清旷的雪山,不会有丝毫烟灰沾染在他的眉睫。
他静静俯望了很久,然后轻声开口:“我很后悔,没有告诉过她,其实我偷偷修习了商学课程。”
“我的绩点高达3.97……拥有申请最高荣誉学位的资格。”
熟悉柏青梣的人都知道,尽管他在求学时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但他从未向任何人夸耀过自己的成绩和分数。多半是觉得理所当然、太过简单,这种夸耀毫无意义,故而向来不屑提及。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向旁人说起。
顾尧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艰涩,“我……我一直以为您,很喜欢经商。”
他的说辞已经足够克制。毕竟商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柏先生爱财成了魔,眼里只有花花绿绿的股市数字,对权力和金钱有种谜一般的执念。偏偏那双秋水眸还总是冷淡而不耐,分明身处名利场的最顶端,却还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之态。
从前顾尧对此嗤之以鼻,背地里不知骂过多少次装相,可他现在却迷茫了。
自从得知柏青梣的身体情况,他一直想尽办法制止对方工作,而他这半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柏青梣不要再把利益看得那么重……难道从最开始就错了么?
“我不是在向你抱怨。”柏青梣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你想接过BI,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无论你是出于恨我,还是想帮我分担,都不要出于一时意气,而轻易做出决断。”
“说到底这是我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而不是你的。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有选择和后悔的机会,明白么?”
顾尧的眼睛倏地红了:“我怎么会恨您?何况我们是家人,BI的事情也应该是我的事情——”
柏青梣弯了弯唇角。他转身看向顾尧,秋水眸极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刻,眼尾殷红,宛如冰裂雪融,像是透过面前的青年,望向什么久远且已失去的存在。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薄哑:“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
顾尧颤了颤,几乎要在宾客前失态,死死忍着眼泪抬头:“那您可不可以……”
柏青梣没有回答,然而眼里淡淡的冷意已经表明一切。像是乍暖还寒,眼眸深处又飘起絮雪,将杏花烟雨再度尘封在冰下。
“下去吧。”他只是道,“我带你去见见客人。”
感觉柏柏的风格很有一种 “觉得我说话难听吗,你没招”“想讨我开心吗,你也配”“看我不顺眼吗,随便”“你以为我在凡尔赛,其实我只是陈述事实”
接下来几章的重点都是亲情线!先从小顾开刀~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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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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