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尧闻言怔住。
他预想了很多柏青梣会说的话，责备他闯下的祸事、批评他那日在探视室的冒犯、又或是述说之后BI的安排……但这句话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妈妈不在这里？”他迷茫地转头看向那座墓碑，“怎么会，难道这里不是——”
电光火石间，顾尧忽然想起五年前柏青槿的葬礼。吊唁的宾客如云，灵堂正中的棺木盖满鲜花，无法窥见内里。宾客不被允许上前，就连顾尧想去看一眼母亲的遗容，都被平叔在旁劝下。
他听见有人悄悄地说，柏夫人死得蹊跷，想必是她弟弟做了手脚，不肯让人知道长姐的死因，才这样刻意隐瞒。
现在想来，棺木中大概是空的，墓碑下也是空的。所以柏青梣从来没有前来祭奠过柏青槿，因为她并不在这里。
——那她在哪里？
恐惧一寸寸攫住顾尧，他张了张口，无助地看向柏青梣：“小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柏青梣沉默了半瞬：“这就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事。你这些年渴求真相，我的确身负责任和义务，将当年的事情告知你。”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秋水眸底一片平静。
往事飒沓而过，死去的湖面水波不兴。
顾尧紧张得不敢呼吸，掌心全是汗意，然后听柏青梣问道：“你听说过第六区吗？”
“地下世界的势力权属泾渭分明，西方以伯格纳家族为首，也就是江驹臣背后的家族。因此他虽未正式成为教父，但这个名号送给他并不为过。然而即便是江驹臣和伯格纳家族，势力范围也有边界，与之相对的，第六区就是地下世界的‘法外之地’。”
“那里没有规则，一切以利益为至高追求，毒枭和极端组织横行，其中最强大的一方势力，名字是‘MSJ’。”
顾尧低声道：“我知道，就是陆岱川背后的人，生日宴上那几个雇佣兵，就是来自那个组织。”
“陆岱川侵吞商家在东方的地下势力后，有资格能和MSJ搭上关系，并不意外。”柏青梣冷淡的眸中浮现出几分嘲讽，“但想必他不知道，早在七八年前，MSJ就联络过你母亲，希望能和BI达成合作。”
“制毒和制药只有一线之隔，BI经营药业已久，研发能力和生产能力都领先世界。MSJ希望在高端毒品市场占据一席之地，但他们的技术不足以支持大批量生产。他们的一把手名字叫阿马默尔·哈山，在他眼里，BI是不可替代的合作伙伴，为此和你母亲持续联系了两年。”
“当然，你母亲不可能答应这种合作。但柏家在地下世界毫无势力培植，要和第六区最强大的极端组织抗衡，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柏青梣微顿，再开口时声音低哑：“那时没人知道这些事情，她瞒得很好，不仅黎钧毫不清楚，我更是一无所知。”
而顾尧更不可能知道这些。那时他还在读中学，最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最大的苦恼无非是怎么能和自家小舅成为大学校友。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地下世界扯上关系，想必当年的柏青梣同样如是。
“直到五年前，一种名叫‘蓝鳄症’的疾病出现在第六区，又因为毒品滥用，通过注射传播和血液传播的方式开始迅速传染。巧合的是，BI在G市的研究所最新研发出一种针对皮肤病的新药，能够医治蓝鳄症。可以说，它是治疗蓝鳄症唯一的解。”
柏青梣轻吸口气，眸光微微颤动，他低声说下去：“那一年，有个南美人来波士顿找到我，他的名字……叫做Jens。”
——
这是他第一次亲自讲述五年前发生的全部。
PTSD具有两个代表性症状，其一为反复重现创伤体验，哪怕不愿回想，脑海中仍然会经常出现闯入性回忆，在意识中再度重历当时的痛苦。其二则为持续性回避，回避的对象包括具体的创伤场景，病人不愿提及有关事件，避免可能的交谈。
所以他从未向任何人解释和提起，既是不愿，无知往往是最大的庇护；更是不能，他的精神状况根本无法支持。
外表依然是挺拔参天的树，然而内里早已零碎不堪。
每吐出一个字都犹如利刃穿心，他伸手不着痕迹地扣紧墓碑边沿，用冰冷的痛楚逼迫自己清醒，保证接下来的讲述言语清晰。
——Jens是MSJ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家破人亡的第六区流民同身患蓝鳄症的妻子来到波士顿，在一场学术交流会上拦住了柏青梣。那时的柏家二少爷意气风发，孤傲自负，亲眼目睹蓝鳄症患者的惨状后，昼夜不眠寻求治愈之法。
当他发现BI最新研发的药物可以有效医治，几乎是欣喜若狂，立刻启程回国。药物虽然已经研发成功，但不知何故，柏青槿一直没有公开。出乎柏青梣意料的是，她在得知这种药居然可以医治蓝鳄症后，沉默许久，不仅没有同意，反而更加坚持反对公开成果。
蓝鳄症始于第六区，大概率是在MSJ的纵容下横行，一旦让他们得知BI研发出特效药，必定会陷入危险之中。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柏青槿不愿再让BI和MSJ再有任何瓜葛，少有地严厉拒绝了幼弟的请求。
姐弟二人为此事吵得厉害，Jens的妻子命在旦夕，柏青梣无法坐视，与长姐不欢而散后，独自来到G市研究所。药物还未公开，属于BI机密，但柏青梣拥有和柏青槿等同的权限，他瞒着柏青槿拿走了试用药物，立刻回返美国联系Jens。
然而Jens却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了波士顿，妻子弥留之际，想要回家看看。
柏青梣没有多想，根据Jens提供给他的地址，踏上第六区被毒品浸润的土地。
结果毋庸置疑，阿马默尔·哈山埋伏已久，当天就将他从Jens家里带走，囚禁在MSJ总部。
沉重的铁链坠在手腕，那双操控手术刀的手连抬起来都做不到，囚室灯光如昼，没有任何拷问的环节，MSJ的目的清楚无比，柏青梣只作为威胁柏青槿的筹码存在于此。
摄像头对准囚室，Bevis闲庭信步地迈进来，用注射器的针尖挑起柏青梣的脸，那双秋水眸中的孤矜和狠意一览无余。
金发的白人唇角笑意诡异：“柏医生，你觉得它好看吗？”
柏青梣厌恶地别过脸，Bevis低笑一声，屈指弹了一下注射器针管。里面晃动着青碧色的液体，灯光照耀下荡漾开浅蓝的波纹，漂亮又迷幻，华丽得犹如鸟类的尾羽。
他举着针剂在摄像头前仔细地展示了一遍，顺带附上语调调侃的介绍：
“——它叫‘孔雀’，柏夫人很熟悉这个名字吧？相信在您亲眼看过它后，就会重新考虑我们向您提出的合作。因为它实在和您弟弟太相配了……哦，看看它的颜色，看看这双眼睛。”
他掐住柏青梣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冰冷的针尖抵在右侧锁骨的位置。直接注射是吸食毒品最刺激、也是最危险的方式，何况注射位置距离肺部如此接近，难以想象会带来怎样不可挽回的伤害。
柏青梣勉力摇头挣扎，针尖很快深深扎进皮肤，不过片刻就发挥了效用。因为快感引发的汗意一层层浸湿衣衫，剔透的水泽顺着清致的面庞滑落，他挣扎了几下就丧失了全部力气，垂着头轻轻喘息，细汗打湿眉眼和长发，全身都软下来，暴露在空气的皮肤发烫发红。
意识昏聩间，他浑身失力软在地上，有人钳住他的下颔抬起，对那双涣散的秋水眸品评：“……这双眼睛如果长在女人身上，应该会更漂亮，值得成为我的藏品。”
“哎呀，”男人感叹：“我已经迫不及待见到你的姐姐了呢。”
柏青梣并不清楚自己被关了几天。
孔雀被誉为毒品中的圣鸟，各方面都趋于完美，快感持续时间极久，成瘾性更是恐怖。第二支孔雀就摆在囚室里的小桌上，他的骄傲和理性与药物的诱惑在体内厮杀，眼睛磨得血红，泛白的唇被咬得全是血。
铁链束缚着双手，因为挣扎得太过凌厉，几乎将那一段精致秀颀的腕骨折断，内侧落着的那颗朱砂痣仿若要生生碎为齑粉。
柏青槿赶到MSJ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确认幼弟的安危。
她被带到囚室，门一开，就闻到了暗沉的铁锈味。
注射器的针尖扎破柏青梣的手指，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常言十指连心，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痛楚，他用尽力气将那管药抓在掌心，因为那是他唯一能够触碰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依然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压抑住对药物的渴望，针尖深深埋进修剪圆润的甲盖里，以此换取些微理智。
他好像感觉不到痛，只是微微蹙着眉，循声抬头望向长姐。
白皙的额头被撞得通红，那双秋水眸在痛意下渐渐清醒，眼中的倔强和狠意始终不曾破裂。
然而再孤直的风骨，一旦落在他人手中，也不过屈指可折。
柏青槿听完阿马默尔·哈山提出的条件后没有立刻回应，于是当天晚上，第二针孔雀再度扎进柏青梣颈侧。
两针高浓度的孔雀，足以烧毁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药瘾再次发作时，柏青梣呕出了血，高热不醒，又被药痛折磨得生生清醒过来，浑身无力地颤抖。
那年他尚不足而立，是医学界最年轻耀眼的一颗星，翅膀却从此烙印上了孔雀的毒纹，此生再也不可能摆脱。
柏青槿抱着痛苦不堪的幼弟坐了整夜，当Bevis带着第三针孔雀姗姗而来时，她抬头望过来，原本温柔好听的嗓音暗哑，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自愿留在这里做人质，换柏青梣离开这里。在她赶来MSJ之前，专门签署了一份文件，授予柏青梣在BI和她同等的权限，他会代替她达成MSJ要求的全部条件。
她将一切安排妥帖，是因为从离家那一刻起，就已经料到自己有去无回的结局。
对于MSJ来说，柏青槿的提议是个极为完美的方法。柏家真正的掌门人扣押在本部作为人质，代为掌权的柏青梣又身中孔雀，在毒瘾的控制下，也不得不受制于MSJ。
阿马默尔·哈山欣然同意，立刻着手准备飞机，次日即能启程。
当夜Bevis再度来到昏暗的囚室。
他与阿马默尔不同，阿马默尔老谋深算，是第六区屹立不倒的铁腕人物，在MSJ的地位更是不容撼动。而Bevis加入组织不久，他非常年轻，凭借孔雀的配方成为二把手，没人了解他的底细。
他看起来是个斯文的高知分子，然而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他奉孔雀为自己毕生得意之作，钟爱收集世间一切美丽的东西，封存孔雀药液中，并将之视为最高艺术追求。
——明明是视人命为草芥的杀人魔，却自诩为风度翩翩的艺术家。
Bevis似乎早就看破了柏青槿的想法，看似柔弱的女子早已决意以命换命，只为护庇幼弟重回人间；他似乎也预料到了柏青梣能够抗衡孔雀的毒瘾，一旦让他脱离MSJ掌控，便是真正的放虎归山。
但他却没有对阿马默尔·哈山提起半字，而是趁着夜深时，带着两个人手来到柏家姐弟面前，只为达成自己的“艺术夙愿”。
——他当着柏青梣的面，生生剜去了柏青槿的双眼。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悲
大家的视角估计早就知道了哈哈哈哈，但是文里一直都处于除了柏柏自己，再也没人知道的状态……总算可以坦白了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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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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