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迟趁着夜色回到安们村。他的院子不大,客堂与起居室、书房相连成屋,左右各是厨房和仓廪,围以竹篱,砌了扇竹扉。
屋子久未有人居住,落了层薄灰。沈栖迟让夙婴在客堂坐着,自己去打了水,拿了掸子和棕刷收拾。
夙婴方化为人形,着一袭鳞甲化成的黑衫,沈栖迟点了盏油灯,他便借着这光四面打量,目光中尽是新奇,一会儿碰碰桌上的茶壶,一会儿又碰碰墙上的挂画,坐了片刻又跟去另一间寻沈栖迟。
沈栖迟正俯身换床褥,背后冷不丁贴上一个人,压得他往前倾去。他撑了一下床,转过身去,“不习惯?”
夙婴双臂搂着他腰身,埋首在他颈间嗅闻,吸了口冷香:“这里有难闻的味道。”
沈栖迟抬眼,瞥见卧房门口两边墙上捆着的两束艾草,拍拍夙婴的背,示意他放开自己,走过去解下两束艾草。山脚下蚊虫繁多,天一热,村子里每户人家都会在家中挂些艾草,撒些驱虫药粉,他的院子里也挂了许多,沈栖迟悉数解下,扔至院外,回到屋内,方才的青年不见踪影。
沈栖迟走过去,果然在新铺的褥子里看见蜷成一团的黑蛇。褥子是沈栖迟开春新弹的绵褥,十分松软,黑蛇将自己缩成腕口粗细,大半身子陷在褥子里,见沈栖迟走近了,便探出脑袋,慢吞吞吐着信子。
原本灰扑扑的屋子此刻焕然一新,沈栖迟伸手轻点黑蛇的脑袋,“不是说了不能轻易使用术法吗。”
黑蛇翘起尾尖勾住沈栖迟食指,伏下脑袋顶了顶沈栖迟掌心。沈栖迟轻笑,顺势轻抚掌下脑袋,黑蛇便沿着指尖游弋而上,爬到沈栖迟臂上,在他颈间绕了一圈,脑袋搭在锁骨窝里,舌信不知有意无意,来回轻扫他颈间瓷似的肌肤。
沈栖迟被他弄得发痒,将黑蛇拉下来放回床褥上,点了点脑袋:“下不为例。”言罢转身去洗漱。
黑蛇绕了一圈,盘起身子,抬首注视着他的背影。
盥洗室在厨房后头,洗漱费了番时间,沈栖迟换下连穿数月的衣裳,只觉浑身一轻。他回到屋内,门窗虚掩着,油灯的火苗在夜风中跳跃,远处秋虫的吟唱轻盈悦耳,沈栖迟拿着油灯进屋,火光透过纱制的床幔,照出褥间若隐若现的幽亮黑鳞。
他吹灭油灯,借着月色走过去,抱起黑蛇上了塌。
……
翌日天未亮,村里的公鸡便开始打鸣,伴随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有人家起得早,等东方露出鱼肚白,便出门开始一天的劳作,或进山寻些野味,或去田里收割稻谷。
李樵扛着锄头路过沈栖迟的小院,习惯性往里张望了眼,便见一朗月似的公子正挽着袖子在院子里洗衣裳,旁边还蹲着一个面生的黑衣青年。
李樵一喜,喊道:“沈先生,您远行回来了?”
沈栖迟闻声抬头,笑道:“是,蛮儿还好吗。”
“好的很,活蹦乱跳,前些日子还问您去哪儿了呢。全亏您当时冒雨上山采药,他才有命活下来。”李樵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当时我们听见叩门声,开了门只见药不见您,可把我们吓坏了,还是三郎中寻到您家里,见了信才知道您出门了。”
“走的匆忙,劳您挂怀。阿婴,去把东西取来。”
“噢。”夙婴起身进屋,取了蓑衣斗笠出来。沈栖迟擦干手接过,走至门口递给李樵:“当时没来得及还您,抱歉。”
“不打紧不打紧,合该我谢您才是。”李樵望了眼夙婴,见这青年容貌俊美,气度不凡,瞧着却冷冷得不近人情,不由奇道,“那位是?”
“是舍弟。”沈栖迟朝夙婴招了招手,“阿婴,来。”
夙婴迟滞一瞬,走到沈栖迟身边,却不靠近,半身藏在沈栖迟后头。
“这位是我与你说起过的那位孩子的父亲,有印象吗。”
沈栖迟提过两次,一次是初遇时解释自己要去救人,一次是询问翠鸟精那小孩近况,夙婴有点印象,此时听沈栖迟再度提及,便朝李樵微微颔首,算作问好。
“原来是沈先生弟弟,这几年还是头一回见沈先生您的家人呢。您这回出门,就是为了接他吧?”
沈栖迟点头:“算是。”
两人接着寒暄了一会儿,李樵要赶去田里,便告辞离去。之后院子前陆续经过不少村民,见沈栖迟回来了,纷纷问好寒暄,沈栖迟亦借此机会介绍夙婴,一来二去,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常年索居的沈先生家来了个亲戚,还是个俊后生。
沈栖迟洗完衣裳,灶上的鸡蛋也热好了,他剥了一个,晾凉后递给夙婴:“尝尝。”
夙婴从未吃过熟食,闻言接过鸡蛋,拿在手里端详,又抬头看沈栖迟:“这也是人界的规矩吗。”
“朝饔夕飧,三餐不辍,是凡人生存之本。”
夙婴低头吞食,腮帮子鼓了一瞬,随后喉间一动,将整个鸡蛋吞了下去。他抬起头,不觉得熟鸡蛋和生鸡蛋有什么区别,正撞进一双含笑眼里。
“尝出味道没有?”
夙婴歪了下脑袋:“没有味道。”
沈栖迟拿出另一枚剥好的凉鸡蛋:“咬着吃,慢慢嚼。”
夙婴照做,这回尝出些不一样的滋味,却又难说个所以然。
“好了,随我去田里吧。”
安们村在南抚山一带算是个大村落,屋舍错落有致,自有良田美池,小桥流水。村民临山而居,因而庄稼多为梯田。一路往庄稼地行去,沿途鸡鸣犬吠相迭,间或有童子书声琅琅,妇人语笑喧阗。
沈栖迟换了身行装,高靴束袖,腰别弯刀,左手提一竹篮,夙婴跟在左右,见他腰身窄而挺拔,腰线利落,便想往上缠绕,因化作人形,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臂勾缠。
沈栖迟拍落他手臂:“在外不可如此。”
夙婴不满:“这也是人界的规矩?”
“这是我的规矩。”
“约法三章里面没有这条。”
“嗯,是没有。”沈栖迟斜睨他一眼,“那你守还是不守?”
人类投过来的目光中总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说话时眼尾略弯,那颗淡粉的小痣随着笑意轻颤,仿若细雨中桃花瓣上的露珠。唇角也噙着笑,声音低缓清润,如同春夜细雨,不舍惊扰酣眠的幼兽。
夙婴心脏漏跳一拍,停在原地,捂住心口,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人类走出三五步,似是察觉他没有跟上,于是驻足回首:“阿婴,这里路况复杂,别跟丢了。”
不会的,人类的气息很独特,身上还留有他情潮时反复摩擦留下的气味,他不会跟丢的。
夙婴慢慢放下手,跟上去,走到人类身侧。人类看了他一眼,伸出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并未多言,往前走去。
夙婴低头看着两只相握的手,人类的拇指扣住他的虎口,握得很牢,源源不断的温暖从人类的掌心传来,渗进冰冷的血液。他曲起指节,回扣住人类手掌,俄顷犹觉不足,分开五指嵌入对方指缝,直至掌心完全贴合。
他只顾埋头研究两人的手如何交握,没发现沈栖迟看了他一眼,而后收紧五指,默许了十指相扣的动作。
夙婴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发现如何都晃不开,与蛇身时缠在人类身上差不多,于是心满意足。他看向人类,忽然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迫使他开口:“阿迟。”
“嗯?”沈栖迟没回头,沿着途径村落的山溪徐步向前,只将夙婴拉近,借着他宽大的袖子遮掩两人紧握的手。
夙婴不语,心中却有一种陌生的雀跃油然而生。
经过一处石板桥时,桥下有二三妇人聚在一处洗衣,遥遥望见沈栖迟,便朗笑问好,等沈栖迟走近,又道:“这位就是沈先生的弟弟吧?今早路过这儿的人都说,沈先生家来了个和沈先生一样俊俏的后生,我们原先还不信,天底下哪还有比沈先生还俊的,现下一看,模样果真是一等一的俊儿。”
早在走近前,沈栖迟便将交握的手抽了出来,这会儿将夙婴自身后拉出,后者还在因他突然抽手而不悦,脸上也不藏,沈栖迟便道:“阿婴刚来,我带他出来逛逛。他性子内敛又不善言辞,初来有些认生,几位婶婶莫怪。”
“安静点好啊,话少的男人沉稳踏实,将来成亲了是持家好手。”妇人笑眯眯地瞧着夙婴,“今年多大了?娶亲没有?”
夙婴不明所以地看向沈栖迟。
“他还小,娶亲之事不急。”沈栖迟道。
接着闲聊几句,沈栖迟便托辞秋收继续前行。
夙婴回头望了眼河边妇人,问沈栖迟:“何为娶亲?”
“你以后会明白的。”沈栖迟道,“瞧,到庄稼地了。”
夙婴循声望去,便见大片金灿灿的谷浪在山坡翻涌,青黄交错的梯田层层叠叠,水旱相接,金黄稻浪与麦浪中穿插着翡绿菜畦,山风掠过,叶穗便碰撞出细碎声响。山脊在蔚蓝天空中勾勒出青灰线条,掩住蓬松的云垛,鸥鹭于田间偏飞,与劳作的人类互不打扰。
“走吧。”沈栖迟迈步,沿着中间小路拾级而上,夙婴收回目光,跟在他身后,不多时来到中央一块田垄边上。
“我在村中只有一块田,一半种了麦子,一半种了些蔬果,够我们二人食用。”沈栖迟捻了下麦穗,原以为几月没看顾,今岁的麦子长势应当不佳,不成想却是一幅麦粒饱满,麦秆粗壮的景象。
这时自上方麦田里探出男人的半个身子,朝下方道:“沈先生,你一走就是几个月,走前没个交待,田里的事也撂下不管了。我们几个自作主张,平日浇肥洇地都带上了你那块田,嘿嘿,怎么样,长得不错吧?”
沈栖迟诚心道谢:“长得很好,有劳乡亲们。”
“谢什么,沈先生您平时帮村里那么多,这点小事应该的。”男人道,“我家石头顽皮,多亏沈先生您耐心教导,学业才有了几分长进。哎呦沈先生你都不知道,你不在这几月,没人管得住这小子,这小子又开始皮,可把我们头疼的。”
沈栖迟笑笑:“石头性子活泼,思虑通敏,现今的年岁贪玩也是常情。”
男人闻言自是开心:“也就沈先生您夸他。”
沈栖迟以笑应答,正欲结束这场寒暄,衣袖却忽被扯了一下,回首便见夙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沈栖迟朝上方男人歉意一笑,借着麦田的遮掩将夙婴牵至田中,“怎么了?”
夙婴俯首过来,额角狎昵地蹭弄沈栖迟脸颊。
他蹭了许久都不见停,身子也贴过来,沈栖迟耳热,将他推开,道:“先收麦子。”
夙婴想了想,道:“夜里无人的时候我们过来,我施法将麦子收了。”
“夜里是要睡觉的。”沈栖迟道,“再说你方才答应我什么,忘了?”
没忘,不能轻易动用术法。
夙婴的腮帮子微不可察地鼓了一下,但也未再多言。
沈栖迟领着他走到另外半块菜畦边上,示意他举手,取出布带替他束袖:“我们家的麦子不多,用不了多久就能收完,今日收完了,明日送去打场,今年的农事便算结束了。”
夙婴乖乖举着手,盯着他低首时露出的鼻尖:“那明年呢?”
“明年自有明年的农事。”沈栖迟将菜篮子递给他,“我去收麦,你挑些顺眼的菜,我们拿回去吃。”他俯下身,从地里拔了一株白菜,抖落根部的泥土放到篮子里,“就像这样。拔的时候小心些,别伤到手。”
夙婴点了点头,拎着篮子走到菜畦中央,低头认真地挑选。
沈栖迟瞧了他一会儿,便自去麦丛里,抽刀弯腰割穗,割到一半,麦田靠山的一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石头爹扒开麦穗,从上方麦田里探出小半个身子,对沈栖迟道:“沈先生,你弟弟不善农事吧?”说着朝菜畦方向努了努嘴,密密匝匝的麦穗挡着,沈栖迟只见一个高挑身影在田间来回走动,时而矮身时而站立。
“我这瞧得可是一清二楚,令弟踩坏了不少菜诶。”石头爹一脸肉疼,“哎呦,那可都是乡亲们一瓢水一瓢肥浇出来的,开春的时候,那锄草、耙田、栽种,哪样不是沈先生你亲力亲为的,这菜长得不容易,哪能这么糟蹋。”
哪知沈栖迟听了非但不可惜,反似听见趣事轻笑了一声。
“无妨。舍弟自北地来,素来逐水草而居,于农事上的确知之甚少。”
“难怪,我看令弟的眼睛不像是中原人能有的。”一说到夙婴的来历,石头爹的注意力顿时转移,“不过沈先生,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有个北方的弟弟,沈先生也是北方人?”
沈栖迟点头:“是,多年未见甚是挂怀,故而接来叙叙旧。”
石头爹了然:“手足之情嘛,自古以来最难割舍,我也是有兄弟姊妹的人,我懂。不过这兄弟间感情再怎么深厚,也不能纵着他糟践粮食。”
沈栖迟笑着应了:“我自会与他道明。”
石头爹还欲再言,却见沈先生的弟弟走近了,瞥见那双不同寻常的紫灰眼眸,总觉心悸,于是缩回身去,自去忙活自家田里的事。
麦穗重新归拢,隔开上下两块梯田,身后贴近冰凉气息,沈栖迟回身,见夙婴两手空空,拨开身侧麦穗往外一瞧,菜篮子被孤零零弃在田陇上,里头倒是装满了,不过只一眼瞥过去就看出掺杂了不少野草野花,还有些萝卜叶子。
“挑完了?”他道。
“嗯。”夙婴抿了下唇,主动交代道,“我方才用术法了。”
沈栖迟倒也未生气,只问:“为着什么?”
“有虫。”一看见就下意识弹飞了。
他为此地万物之长,从前哪有虫敢靠近,这地里的菜虫行动迟缓,尚未钻出叶子逃走便被拔起,落得个飞天的下场。
沈栖迟倒是没想到他一个大妖竟会怕虫,继而想到前世夙婴跟着自己村居,少不了于田间劳作,但从未流露出自己对虫子的不喜,还是他表露过,他却只是敷衍了事并未在意?
他张张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夙婴却以为他不高兴了,犹豫几瞬后道:“我之后不用便是。”
沈栖迟回神,道:“不,此事是我欠考虑,以后碰见虫子可以例外。”
“真的?”
“欺你作甚。”
夙婴便高兴地抱了抱他。
沈栖迟拍拍他的腰,心下滋味难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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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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