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空一路策马而来，走走停停，三日就到了淮阳王府所在。经典的夜宿古寺再度上演，次日白天他才换身衣服，去集市买东西吃。
“老板，来碗烩面！”
他坐在篷子阴凉地儿，旁边一棵高大紫梧桐被前阵子雨打风吹去，落下满地残叶。
不一会儿，老板就端上面，兴致冲冲地用家乡话跟他热情招呼：“冷凉喽再吃，刚盛出来烧嘴！”
沈笑空待了这么些年头，早就能听懂河南道的方言了。这边的话亲切又质朴，冷不丁就会冒出个难写的文言字，总之蛮有意思。
他刚拿双筷子开动，结果桌对面忽然探出个圆溜溜的脑袋——
十五六的姑娘扎着两个彩线八股辫，脸上脏兮兮的。她额上还包着凤仙花颜色的头巾，别着两株薄荷叶子，甚至有一双臭美的花生壳做耳夹。
呲溜呲溜，一碗面条被喝了个光。
沈笑空战术性后仰：“……”
对面姑娘笑嘻嘻，雀斑一圈，显得有些稚气。
“嗨雁老大，一年不见，你瞧瞧我，变美了没有？”姑娘扭来扭去。
“程阿芷。你怎么在这。”
沈笑空忍着天地不仁的忿忿，又去买了个凉皮，思考片刻，还是将几个钱全掏出来，什么拍黄瓜凉豆角煮蚕豆，能快速上的都喊了一份。
这回换老板娘上菜了，收钱夸赞道：“这小妮儿长得喜欢人，你这年纪有说媒的吧……”
程岸芷羞怯怯地捧着脸、眨巴着睫毛笑了，她跟那老板娘抛抛媚眼，沈笑空只一味呆若木鸡吃蚕豆。
不错——
程岸芷就是慧心和尚从老家开封带来的小妹。在洛阳安定下来就养在了百墉殿，由于程三入门早，常常带着小妹四处行侠仗义，小妹就把他当亲哥，跟着他姓了。
程三不识字，翻半天字典才取了个岸芷汀兰，然而那一群没文化的弟兄们喊来喊去，就变成了程阿芷，连着沈笑空都改了从前的称呼。
“雁老大~”
程阿芷托着脸颊，在对面含情脉脉地看着人吃饭，沈笑空头皮发麻，凉菜的酒醋味恨不得直冲天灵盖，于是他终于妥协了，面瘫说：“女侠，你有什么高见？”
“萧七哥什么时候从京城回来？”
程阿芷从扭扭捏捏变成雷厉风行，声音当即换了腔调，对着他一脸不耐烦。
“当初是他自愿要加入没尘宫的，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沈笑空摊手，又悠然自得地夹个小菜，争辩，“况且，你俩感情好，我让他帮忙给和尚送信，他就没在信里单独给你留话吗？”
程阿芷是个识字念书的，百墉殿的书信一般都交给她看。
“你少挑拨离间了……”程阿芷不许他吃，把一碗凉拌糖番茄捧到自己面前，“明明是你当初知道正安侯在京城设立没尘宫，负责给皇帝督察百官，才把最文武双全行事稳重的萧七哥塞了进去。”
沈笑空不跟小孩计较，知道强硬的没用，于是可怜巴巴恳求：“哎呀阿芷妹妹，你又不是只有萧七一个哥哥，我难道在你心中没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地位吗？”
“我最喜欢吃凉拌的糖番茄了，你就让让我吧。”
程阿芷嫌弃地抱手侧过身，先让对面的填饱肚子。她看着她沈哥吃糖那副没出息的样儿，只觉得抓心挠肝浑身难耐，必须说点儿正义之事加以阻挠：
“所以你信中，那个回到洛阳老家的京城信使，这么多天了找到了没啊？”
沈笑空笑不出来：“毫无进展。查无此人。你亲哥慧心也爱莫能助。”
“他会不会根本不在洛阳啊？你听谁说的……”程阿芷挠头。
沈笑空理所当然：“当年的信使去了战场报喜，回来就得了失心疯一样，于是长公主将他送回了洛阳老家，叫人好生照顾着。消息是长公主亲口说的，不过我没仔细问，毕竟我的目的不能向他人透露，太关心反而奇怪。”
“也不能跟我透露吗？”程阿芷表示鄙视。
沈笑空是找信使了解花塞，找雷雨天宗的，当然不需要把无关人士扯进来。
“我吃好了，你走不走？”沈笑空遇事不决惯性装死，摆两下手，问她。
“哎呀……”程阿芷嘟囔起身，又不忘把那剩下的蚕豆装兜里带走，没走几步看见路上有卖黏黏馍的，说，“沈哥给我买。”
“买买买，”沈笑空只管掏钱，一脸生无可恋的宠溺，“那还有豌豆馅儿呢，吃不？”
卖传统小吃的手艺人一边夸着“凉甜”，一边麻利给人切了包起来，继而又站在太阳底下继续打盹或吆喝了。
俩人在烈日炎炎的大街上走着，路上的花和树都晒蔫了，好不容易停在一个今日休假的染坊附近，才在井边歇歇脚。程阿芷看着她哥那损样，嘲笑道：“沈哥今天得把城西澡堂子泡翻。”
“瞎话，”沈笑空袖子扇扇风，这群人总拿自己爱洗澡爱干净打趣，这已成了一条绕不过去的烂梗，尤其这个程小妹带头磕碜他，“你还没告诉我，在这干嘛呢？”
程阿芷：“我？我当然是接了个活儿，在这当跑堂工呢——”
“疲倦。”
她说完，老油条似的往井边一躺，嘴里叼上一根野花。
沈笑空揉揉睛明穴，从扬州的货物现在最多到淮安，还没到交接的时候，只能先在淮阳王的地界游荡几天探探风声了。
“对了……淮阳王是当今皇上二哥，而你丈母娘是皇上的姐姐，沈哥，你现在发达了都跟皇室沾亲带故了！”
程阿芷眼睛放光，捋捋额前碎发，声音又变得婉转谦逊：“那你看看……我要认你当亲哥，你未来能不能给我封个公主、郡主什么的？”
“做你春秋大梦，”沈笑空仰脸笑她，“当我们百墉殿捧在手心的小公主还不行吗，你知足吧啊。”
——百墉殿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聚是一把火，散是满天星”，虽然最核心的人物就那五六个，但是彼此三五成群的都是一起加入的亲人。一开始他们穷困潦倒时，没日没夜地努力揭榜到处跑腿，给十岁的小姑娘赚私塾钱、买新衣裳，等孩子十三四了，他们就要给自己妹妹攒嫁妆。
可以苦了自己，但这个小妹可实打实地被一群人捧在掌心里。
“我不嫁人了。”
程岸芷接受不了任何一个人离开，两年前萧七去了没尘宫，一年前沈笑空上了京城，一群人送他们到洛水岸，临别时还唱着易水寒。
当初的景象历历在目，情义却因离别而高筑。
程阿芷不想再回忆这些煽情的伤春悲秋，站起来扑棱扑棱衣裳，大笑说：“沈哥，我要去洗脸，你带干净衣服没，咱们去城西澡堂子舒舒服服泡上半天！”
沈笑空奇了怪了：“你不是最讨厌洗澡了，又想玩什么花样……”
虽然但是俩人还是去了，小妹牵着哥哥的手，在阳光底下笑得欢快极了。沈笑空一打岔，程岸芷就大喊“我要嫂子”。沈笑空拿她没辙，只能任由逞脸放肆。
差不多夕阳西下时，沈笑空在约定地点等人出来，那大澡堂子外边人来人往，他等了许久，都不见程岸芷。又过了一刻钟，他终于站不住了，观察那边一伙人，从他出来时就在啃西瓜。
沈笑空问那卖瓜的：“请问有看见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娘吗？大概这么高……”
瓜农刀法精湛，一刀下去切个稀巴烂：“哦哦！我有印象，她还从我这赊账买了个大西瓜，说马上她沈哥来付钱，她还有事干早就走了！”
沈笑空无语之中连忙将钱垫上，正要走人之际，却耳闻坐在棚下吃瓜大哥的私语。
“你知不知道咱们旁边的西疆国？西疆国换了个气焰嚣张的王，在边境大肆操练兵马，对咱中原王朝虎视眈眈。我朝使者去那边访问，那边王上却说要求娶公主。”
沈笑空一愣，当今皇上仅有一个小太子李则，哪里能跟西疆和亲？
于是他干脆买了西瓜，一道坐在那里当群众。
另一个大哥同样有此疑惑：“大景国力强盛，西疆是什么玩意儿……让他放马过来！还敢娶我们中原的公主，简直自不量力！有公主也甭嫁过去受罪！”
“哎，你这就不懂了，我们国力强盛，将公主嫁过去，那是传播先进文化的友好交流，是让西疆俯首称臣的谋略，动不动就打仗，谁遭得住？”
“不过咱们国家也没有公主啊。”汉子又问。
“是啊，所以朝廷准备嫁郡主。淮阳王的小女儿秀外慧中，是最好的人选。”
沈笑空惊讶，默默吃瓜。
“淮阳王向来疼爱小女儿，他就同意了？”
“听说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劝服了淮阳王为大局考虑。准许郡主半年回来探亲一次。又正式将郡主封为汝宁公主。”
沈笑空不禁把疑似私运军火之事与郡主和亲相联系，难道淮阳王真的要造反？
吃瓜的几个大哥说完就改了话题，从隐秘国事变成家长里短，又是孩子念书没长进，又是愁庄稼长势不好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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