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四年,二月底,四方高台修筑完毕,距离太后寿诞祈福仪式,还剩最后一天。
而此刻皇城,烟柳,雾云,阴风阵阵。
沈笑空跟和尚在酒肆坐着,看不远的宝塔处熙来攘往,碌者行色匆匆。
落地污浊的雨水溅在沈笑空白衣上,沈笑空在酒旗棚子底下仰天看,他那双雪亮的眸光里,青黑色的天怀着寒风,也缠绵着阴云。
——要是雨能一直下就好了。
最好态势泼墨,最好风雷滚滚,最好叫这祈福的人啊,都望而却步。
和尚倒茶,碰了下沈笑空手边的空酒碗,举杯一饮而尽。
“你是在担心吗?”和尚叹气,放下茶杯收起袖子,揣在怀里捻佛珠。
沈笑空将目光收回来,倚桌子托腮,启唇道:“担心个鬼……上去了。”
他言毕觉得无趣,从酒肆站起来,转身往楼上客栈去。
——要电闪雷鸣,要风雨如晦,要黑云翻墨、遮天。
既然人间的驻地不能贸然动,那他现在回天庭去,趁着紫衣仙君正在徐灵生身上,他去雷雨天宗把降水情况改了。
只要远远地动下手脚,也足以让人间漏十几天雨了吧!
沈笑空回到自己房中,将门锁起来,准备恢复仙身上天庭,然而这小小的房间如牢笼,门锁仿佛是把他的仙路也锁上了,根本就无法回去。
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样才能阻止天庭下界的计划?
当人连续愁云不解时,容易自暴自弃,还容易冲动行事,他就是不愿意再等这最后一天,非要去闯一闯才心甘。
难道只有西疆国之西,才是从人间回天庭的入口?沈笑空心想着,踌躇半晌,而后一个响指,下一秒移形换影,直接到了西疆国的黄泉去!
时下西疆国黑风野林,沈笑空冒着雨在地里穿梭,却逐渐察觉另一人与自己黑白影踪交错。
——鬼影幢幢。
凛冽白光挥过,斩开迷蒙不清的暗影黑雾,一步两步三步,沈笑空退到巨水湖边,警惕地观察四面八方。
风吹过,背后的黄泉水声闷在波澜里。
在湖底冒出的人抓住他脚踝的前一秒,沈笑空迅速转身撤离!
就在他心惊抬眼的一瞬间,湖里缓缓溺上来“千军万马”。
那是什么?!
沈笑空眸光一凛,身上漫起仙法的白光,连衣角都被光染得透明。个个披坚执锐的将士从湖里走出来,脸如泡腐的白,又渗着乌青的寒黑。
正当他要挥一挥仙力屏退那些似人非人的东西时,那些东西却不动了,皆伏地叩首,放下刀戈与厚盾,跪拜在他跟前。
“轮回仙君,许久不见啊。”
突然有人拍他肩膀。
沈笑空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样貌,是棺材里见过的死人。
正是那日常拥宸跟着黑鬼进入宁皇陵,被黑鬼掀了棺材板、下了离魂汤的那个。
他皱起眉头,思考半刻,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你用离魂汤,上了前朝皇帝保存完好的尸身?”
……口味还挺重。
不过也能理解了,黑鬼是个变态,古往今来,多少艺术者都是“变态”,更何况他这种名垂青史的变态!
假如黑鬼所言是真,他就是爱慕皇帝,那么他用皇帝的尸体和自己的魂魄合成现在的自己,获得了重生,是否就补救了前尘的遗憾呢?
沈笑空心想,那不能如此简单。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黑鬼没必要跟帝君撕破脸,甚至要是他告诉帝君,说不定帝君还会主动实现他的愿望。
所以,黑鬼还有别的目的。这个最终目的与帝君的态度相违背,让二人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走向殊途,而帝君此前所作,对黑鬼的目的起到促进作用。
会是什么呢?
“你就别想了,我今日出现在这里,也该告诉你真相了。”
黑鬼负手而立,在幽泠月色下,看着眼前一片蓄势待发的前朝军士,潮风疾扑,吹得他如一面张扬的黑色旌旗,统帅着夜色下的凶魄。
沈笑空凝起眼眉。
黑鬼朗笑几声,抚上自己的心脏,突然无关风花雪月道:“你说此时我心脏的跳动,究竟是为我的灵魂与感受而跳动,还是仅仅因为这副重获生命的躯壳而机器地跳动呢?”
沈笑空:“最可惜的,莫过于这副躯体的主人,从未对你的灵魂而感到心动过吧——不过总比死了好,也就是了。”
黑鬼凉凉哼一声,也没太在意,继而十分惬意放松地坐在湖前巨石上,抬眼说:“帝君在人间布下连星七大阵,明日随大景太后寿诞而开启仪式。届时愚蠢的人们唱着祝颂的赞歌,却不知神者已然莅临人间,正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终日飘游于众生头顶的云彩,也不过是神仙的阴影罢了。我受够了这样人人鬼鬼的捉弄,我要走上权力与苍生的巅峰。这个世界里,爱是假的,恨是假的,长生是假的,死亡也是假的——”
“唯有权力。”
“权力让人人鬼鬼死而复生,权力让爱恨交叠,权力如刮骨刀一般真实,刀上淋过多少血,就有多少垂涎。”
“而帝君却想放弃这把权力之刃,妄想回到在其下苟延残喘、鲜血淋漓的日子。我为她忧思竭虑甘心效劳了这么年,她却在这漫长的年月里想要回到回到从前,你说我该不该愤怒,该不该背叛,是帝君对自己的子民不忠在先。”
“轮回仙君,你置身于天庭之外,你最清醒,你难道就不觉得是帝君辜负天庭吗?”
沈笑空垂眸颔首,想起同僚碌碌列仙,对于黑鬼的问题,只答:“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不确定旁人怎样走,就只能自己走得问心无愧,以防自己白忙活一场喽。当然了,人生其实没有白走的路,大道万千如何理解定义,还是要看你自己的那颗心。”
黑鬼幽幽地笑了,捂着脑袋坐在湖边,抬眼冷森森地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回头路了。”
“轰隆隆——”
他话落,天边蓦地降落惊雷,正和四年的惊蛰将至,青白色的闪电在此刻劈开夜空,照亮了游动的暗云。
沈笑空不用去天庭了,因为层云之上,风雨不动中出现的,正是那是天界众仙。他们睥睨着如笼中鸟一般的苍生,挥振起不染的衣袖。
而帝君就在众仙之中,遥隔百年的香火尘埃,回望这个故梦里的人间。
沈笑空与那些遥远的神仙对上视线的时候,一种浓重的悲哀之感如暗云被涂抹开,因为,这里也曾经是他们的故乡啊。
——他们也曾经鲜活,也曾经落魄,也曾经隔山隔海地热烈地爱过。
“一切都结束了。”
“诸神来了。”
整个大景风雨如晦,常拥宸还在沈家老宅里待着。他转到了祖宅的后山坡,发现沈家祠堂的门檐下,住了一窝燕子。
那时他仰头看,几个月的低沉心绪弥漫如连雨,竟也在这时候一扫而空了。
常拥宸辨出钥匙来,低眉敛目,挽起衣角,走入黑漆漆的祠堂。而天边的雷恰在此时,穿透了那扇门,携着光照见了满堂的碑铭。
沈笑空猛地推开酒肆客栈的门。
满座纷纭皆沉睡,只剩绵延万里的黑天。而天上的神仙,就要趁此黑天,让人间再也醒不过来。
——将希望扼杀于祝颂祷告之前,凡人求不来神仙。
“小雁,外边下着雨,你带把伞吧。”
慧心和尚不知从哪里出现的,见沈笑空不顾风雨瓢泼,推开房门要走,他就在背后微笑说。
沈笑空的惊讶或疑虑只一瞬,而后,郑重地从和尚手里接过那把红油伞,冒雨拐下客栈去。
慧心低头轻轻叹气,而后,撑起另一把黄色的,随着沈笑空往宝塔高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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