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遂突然就入了冬。
华南的冬天没有雪,有的都是砭骨的寒风。很快,紫丫的脸上就挂上了几道浅浅的风痕。
东街58号离着南边的华越府有些距离。东边的街道相比南边的,显得杂乱无章,大多都是矮矮的残木阁楼。街上的百姓也是什么人都有,这里大多住着海边的渔民和外来人口。他们在街上会突然啐口唾沫,也会突然跑到你面前问些足以让你很吃惊的话,听起来很冒昧。开始紫丫也是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往角落躲,换来的确实那些冒昧的人玩味的笑。不过更可笑的是,多遇到几次,她也习惯了,虽然还是害怕,但不至于撒丫子就跑。
总之,这些人,到目前为止也都只限于嘴皮子不把门儿。
在此之前,紫丫是从来没有来过东边的。
庭州的东边就像是被隔离的特殊角落,怪不得大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被告知不要去东边。
这里,可不止是乱。
越走越往东,你就会见着一路手里拿着烟杆子的人越来越多。男男女女都有,而与她擦肩的人群,大多都像是那枯蒲柳似得,摇摇曳曳的随时都会碎掉。紫丫不自觉的拢了拢胸襟,头埋的极低,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藏进胸前的棉袄里,套住,这样,才有安全感。
脚下的圆头黑绒面棉鞋子总是发出嗒嗒声,她每走一步,脚趾头努力地向下蜷住,以此来减轻身体的落地重量。平日里到没觉着这棉鞋子走路这般大声儿。这会儿,声儿不仅大,还觉显眼。
所以,如果从后面看她走路,应当是像鸭子逛街一般,显滑稽。
正在她走的有些绝望的时候,终于,路的尽头有一显眼的二层楼,匾额上刻着大大的正楷——逍遥楼。
这就是紫丫找的地方,东街58号。
逍遥楼是庭州最有名的大烟馆。而比大烟馆更有名的是挨着它隔壁的一条暗巷,那条暗巷才是真正的有名的东街58号。
她在道对面站了许久,那条巷子的门头很窄,就是个很简易的拱墙,窄的只能容纳一人通过。实际上,仔细看,巷子和逍遥楼是一体的,巷子的边墙似逍遥楼的院墙。巷子上空飘着浓浓的白烟,比烟馆子里的烟还夸张。隔了一条马路,她都能听到巷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笑声和吟叫。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看到一位熟人从暗巷子里走了出来。
吴掌柜一脸餍足地的系紧裤腰带,一打眼儿,就看到了道对面的紫丫。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戏剧地对上了。
最开始,吴掌柜的绿豆眼恨不得撑成黄豆大,看清人后,难掩神色尴尬,还杂着点慌乱,但还是提了提裤子,过了马路,硬着头皮打了招呼:“哟,这不是——紫丫吗?”
紫丫那双吊梢眼死死地盯着吴掌柜,很瘆人的盯着,盯得吴掌柜大白日的背脊发凉,他忍不住开口:“紫丫,我胆小,你别这么看着我成吗?”
紫丫依旧在盯着他,死死地盯住。
吴掌柜没办法,从腰间掏出个钱袋子,塞到紫丫手里,催促道:“这有什么南边买不到的东西你非要来东边?这多乱你知不道?一个小丫头别到处乱跑,赶紧的回去。”
紫丫是被吴掌柜推着上了黄包车的,他还替她付了银元,临走时,嘱咐她回到南边别乱说话。“恒远当铺也是有头有脸的地方,说出去掌柜的去了东街58号,我就是那些个长舌妇茶余饭后的笑料。他们会嘲笑我跟盲流子抢洞钻。我的婆娘也会失了颜面跟我闹,你知道怎么做了吧!”
紫丫掂量一下吴掌柜的钱袋子,里面差不多有个几十块银元。她认为吴掌柜是拿这些银元封堵住她的嘴。她点头了,在她眼里,吴掌柜明显松了口气。
只不过,第二日同一时间,紫丫又去了东街58号。
这回,她拿了舒窈柜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件紫色旗袍套在了身上,高开叉的,旗袍斜拂的裙裾随着走路幅度,一荡一荡的。她随意地在外边儿套上个平日里穿的旧的发油光的红碎花棉外套,头发盘起个低发髻,就这样,走出了府。一路,越往东边儿,跟她搭讪的男人数不胜数,而经过她身边的女人,一个个儿的看她都不是什么好眼神,她就像那些个女人手中的瓜子皮,狠狠地磕上一口,在狠狠地被丢弃在了地上。
这回,她并没有站在道对面,而是直剌剌地走了进了暗巷子里。
巷子跟她想象的一样,很窄,又阴湿。不过不同的是,往条路里走竟是楼梯,还挺长。这里的烟雾白的你需要摸着墙根儿走,还要用耳朵去辨别前面有没有人占着。紫丫第一次来,没往里走多少,上了几节楼梯,用脚前后探着路,上下两层台阶都没有人,那这几节台阶便是她的位置了。她顺着墙角用背往上一靠。挺好的,这里谁也看不清谁。很快,她的身子便被一股陌生的力道扳转过去,像岸上的咸鱼突然被翻了身,她被大力地抵住,脸紧贴着墙面。
没出几息功夫,一玫银元塞到了她的手中。
接下来的每日,她都会穿着紫色旗袍在这待着小半日,并带着几枚银元回去。日子过得还算是刚刚好,经常能沾到肉腥。虽然舒窈尝不出任何味道,但紫丫总是将这一点自动屏弃——小姐最爱吃她煮的东西。
除了去东街58号之外,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坐在舒窈的床头边,替她梳头,替她擦身,还会不停地跟舒窈说说话。实在没得说了,她便坐到一旁,开始给未出生的婴孩准备着好几套衣服。
夏天的,冬天的,都是紫丫亲手缝纫的。
转眼就到了苦春,孩子也快出生了。
不过日子并没有平静很久。这天,府邸里来了一堆乌泱泱的不速之客。
紫丫如往常一样,刚喂完舒窈吃早饭,见天儿还早,也就辰时的模样,加上刮北风,想着赶紧的趁着天儿多洗几件衣裳和被褥,如此,太阳落山之前她回来便能收了。
刚把衣赏泡进了桶里,久违的大宅门声突然乓乓地急促响起。
紫丫的心咯噔一声,瞬间停住手上一切动作,皱眉再听,的确是大宅门的声儿。她安抚自己深呼吸,然后不紧不慢地朝着主门走去。
直到站在大宅门面前,她都在犹豫要不要开门。
不过这时,她竟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
“华越舒窈,给老子开门!”
这声儿,她记得,是二姥爷的。
紫丫赶紧开了门。
乌泱泱的一群人,褴褛的衣袍还扬着灰,嚯,这阵仗,二老爷是拖家带口的回来了?
不不不,是逃饥荒回来的?
华越致远见宅门开,那叫一个迫不及待,提袍上前,大力地用手肘将宅门撞开,罅隙瞬间放大,不意外,是紫丫那丫头的脸。
哟呵,和以前变化挺大,他哼笑一声:“好久不见啊。”
“二老爷也别来无恙啊。”紫丫的嘴边也同样的扬起弧度。
“还行吧,这哪都没家里舒服不是?”
家?紫丫差点没笑出声来,不过到底还是有个二老爷的头衔,她也算是恭敬地回一声:“那是,家里最是自在。想干什么变干什么,不像在外面,总得看别人脸色的。”
华越致远的脸瞬间黑了下去,根本没往上搭茬。他视线从紫丫身上掠过,大致看了一眼紫丫身后的华越府主院,就是这一眼,他心情舒畅多了,也不在意紫丫刚刚话里的影射什么,而是对她扬起下巴,指使道:“去把爷的行囊都搬到府里去。”
他还是一副二老爷的模样,拿眼角看紫丫。
紫丫双臂环胸扬着嘴角却无动于衷。
接着,华越致远的身后走上来一个女人,丰乳肥臀,一身紫红色牡丹花样的紧身旗袍,勒的她腰间的赘肉都是一圈儿一圈儿的,后脑勺盘着扁髻,方脸塌鼻大红唇,艳俗无比。紫丫不认得她是谁。
但瞧着那一副狗仗人势的样,也学着华越致远拿眼角看人。“二老爷叫你拿行李你没听着吗?”
“你又是谁?”紫丫问。
“我是谁不是你这个丫头该问的,还不去把后头的行李搬过来?”
许是见她没反应,那女子竟挎上华越致远的胳膊来向她宣示身份,忸忸怩怩的,那样子上不得半分台面。
紫丫马上明了,这是华越致远的新夫人。
那又怎样,这女子难道不知道华越致远的夫人是最不值钱的吗?她都不记得这是第几任了。
紫丫白了她一眼,看向华越致远,说:“二老爷此次是何意啊?”
华越致远一听,将视线挪了回来,盯住紫丫的脸。有些日子不见,紫丫这丫头有了好些的女人家独有的魅,尤其是身上那件紫色的旗袍——啧啧,真是长大了。她尖脸儿上的那双吊梢眼,以前瞧着像俩窄小的蒜瓣挂在脸上似得。如今,眼角向上勾着,倒是能把人的魂儿给勾没了。
华越致远揣着下巴,毫不避讳地打量许久,而旁边的那个紫红旗袍的女人却是酸溜溜的看着紫丫。
她吧,本来对面前这个船紫色旗袍的丫头没什么心思,只是,她太懂华越致远了,瞧他抖动的眼角,她怎么不懂华越致远此时在想什么?当初,华越致远见着她时,好长时间都是这幅模样。
她霎时有了危机,像斗鸡一样毛孔都立起来了,好不容易找到的饭票,怎么能让人抢了去?
想到此处,她也来了劲儿,更是对紫丫没了好印象。她想着:不过是个小臭丫头,她还是能拿捏的了的。于是,她上前试图挡在二人的中间,学着华越致远的态度,对紫丫斜眼道:“你赶紧把我的箱子搬进来,还杵在这干什么!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怎么?不想当丫鬟了?。”
“你哪位?”然后,紫丫故意做出苦思模样,像是真的在认真思索着那张脸,她又看了眼华越致远,俨然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敲着自己的脑袋瓜说,“哟——您瞧我,这是二老爷的新夫人吧?嗳,怎么又换了?上一个我都还没瞧真切呢。”
“你——”紫红女人气的胸口狠颤,想要上前撒泼,被华越致远一声斥回到了身后。
“紫丫头莫怪,这外边儿的女人啊见识短。”
那女人明显不服气,这不,只剩下用更狠的眼神瞪着紫丫了。
紫丫可不在意,掩口笑说:“看来二老爷子在外的日子很是滋润啊,如今还能记得华越府,倒是华越府的荣恩了。可是呢,华越府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那日二老爷也是在的,您是眼瞧着这诺大的府邸被搬了空的,所以——您现在是——”
这话倒是将华越致远的嘴堵的一张一合的。
说回来吧,就承认在外面过得不好。说不回来吧,身后放着一堆行囊。这个紫丫,那张嘴倒是越发厉害了,像个冰刀子似得,簌簌地剌着衣袍子。
可他华越致远是什么人?那是能在军爷的眼皮底下捡命的人;很快,他便想到了由头。他乐着说:“紫丫头说的什么话,这是我的家,无论变成什么样,那都是我的家,我回来小住有什么问题吗?即使他坍塌了,我都得回来的。”
小住,好一个小住。他说得对,这是他的家,想回来便回来。不过瞧他那一身褐色缎面长袍马褂子,还绣着复杂的云纹,她没记错的话,那都是十年前老爷还在的时候弄的好料子,然后统一找绣娘做的褂子。如今,那前襟儿都磨起了线;再看紧贴着他头顶的黑色丝绒瓜皮帽,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毛球。种种,这二老爷在外面怕是过得牵强啊。当年,就属他从府里拿的多。
华越致远五岁以后就不在府上居住。五岁以前每到子时,他便啼哭不住,华越老爷子实在无办法,听从了旁人建议,请了一个老道出山。据说那老道只看了华越致远一眼,便说府邸正气太大,他压不住,在住下去活不过三十,便被正气克死了,若是娶妻,便会早早地挂掉。无福之人住不了有福之家,他担不住。华越老爷子不信,接着又请了好几位老道。要么说华越致远活不过10岁的,要么说活不过20岁的,总之,没一个说他长寿的,且死的惨。只要先前的那个老道说出了解决之法,便是搬离华越府。每日子时,华越致远依旧在哭,定时定点。老爷子实在无法,抱着试试态度,将他安置在郊外的庄子里头。没想到,真好了。从此,华越致远只有逢年过节才被送回来。
不知不觉,华越致远已经年过三十,依旧活的潇洒肆意。慢慢地,谁人都不曾信当年那个老道的话了。但华越致远是记恨的,为此,舒窈的爹多次请华越致远回府,都被拒绝了。
所以,当年华越府当年被驻军入了门,只有华越致远免遭了罪,他并不在府上居住,老爷也没有将华越致远这号人物供出来。他的私产能稳稳的匿在手里,还得感谢老爷和夫人。若不败家,华越致远的财富能在这乱世安稳的过活一辈子。
如今这般潦倒,怕不是赌,就是染大烟了?
这是她单方面的猜测。
瞧他身后那几个仆从,就快赶上老弱病残了;有年纪花甲老翁和即将年过半百的老妪。他们各个衣衫褴褛透着拳头大的洞,一扫眼,能看到好几个,也没打个补丁遮遮风。他们瑟瑟缩缩地紧紧挨一起站着,头埋的低不敢抬面,再打眼看,里面还混着个瘦瘦高高的黑黢黢的男人,那是里头唯一一个年岁瞧着不大的,但是干巴巴的骨头架子风一吼便能散架了似得,看着不稳当极了。应该是从北面逃饥荒逃过来的?
别怪她这样想,实在太像了。
紫丫收回视线,了解个大概后,侧身说:“那二老爷还在门口站着作甚?还不快进家门?”
又说:“我那衣裳还没洗完呢,二老爷自便吧。”
紫丫说完转身走了,完全没给华越致远回话的间隙。
她这幅模样,让华越致远觉得在身后的仆从面前失了面子,可奈何他是真的管不着紫丫。
不过,记恨上紫丫的可不止他一个,还有藏在他身后的小百灵。
两双阴毒的眼,两个各怀着鬼胎的心,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华越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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