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捻着胡须,沉吟半晌,终究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公子此乃心病,郁结于内,损耗过甚……汤药固然重要,更需……心绪开阔些。”
心绪开阔。傅慈默默听着,将这四个字在心里反复咀嚼。对于一座已然决定自我放逐的荒芜城池,如何能强求它“开阔”?
他送走大夫,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尚未融尽的残雪,心头像是也压着一层化不开的冰。
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几株老梅,虬枝上竟已冒出些米粒大小的、娇嫩的花苞,在凛冽的空气里瑟缩着,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气。
傅慈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起前几日喂药时,少爷蹙紧的眉头,想起他偶尔清醒时,望着虚空,那嘴里定然是萦绕不散的苦涩。
药苦。
命更苦。
一个近乎幼稚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傅慈心里。他转身,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悄无声息地出了府。
年关刚过,街市上依旧冷清。他走了很远,才找到一个支着棚子卖干果蜜饯的老摊贩。各式蜜饯盛在粗陶罐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诱人的、黏稠的光泽。
傅慈看得有些眼花,他从未买过这些。最终,他指着一种色泽金黄、裹着细密糖霜的杏脯,低声道:“要这个。”
他用几乎是自己身上最后几个铜板,换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杏脯。揣在怀里,像揣着一捧小小的、滚烫的火种。
回到秋商房中时,药味依旧浓重。秋商刚喝完药,正靠在枕上闭目养神,脸色比那新糊的窗纸还要白上几分。
傅慈的心跳得有些急。他走上前,如同完成一个极其庄重又忐忑的仪式,从怀中掏出那包尚且带着他体温的油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金黄的杏脯露了出来,甜香丝丝缕缕,试图驱散这满室的药苦。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油纸包轻轻递到秋商手边。
秋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傅慈脸上,带着一丝刚醒的朦胧,然后,慢慢下移,落在了那包蜜饯上。
他没有动。
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疑问,没有惊讶,也没有……傅慈暗暗期盼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只是看着,如同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
那沉默,比任何拒绝都更让人难堪。
傅慈举着油纸包的手,一点点僵硬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丝丝甜香,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一种自作多情的、愚蠢的味道。
他是不是……又逾矩了?少爷这样的人,怎么会碰这种市井粗物?
就在傅慈几乎要将手缩回去的瞬间,秋商却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依旧苍白,瘦可见骨。他没有去拿蜜饯,也没有推开傅慈的手。只是用指尖,在那油纸包的边缘,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灼热的烙铁上,瞬间消融,无声无息。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阖上了眼睛。
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傅慈僵在原地,看着那被少爷指尖碰过的油纸边缘,又看看少爷重新归于沉寂的侧脸。
那无声的碰触,是什么意思?
是拒绝?是接受?还是……一种无言的默许?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这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已然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微小的孔,透进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暖意。
他默默地将油纸包放在床头的小几上,退回到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他偷偷抬眼望去。
秋商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稳,仿佛已然睡去。
只是,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傅慈似乎看到,有一道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微微地,向上牵起了一下。
像投入古井的石子,终究,还是荡开了一圈无人得见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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