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廊前石阶缝隙里,竟钻出了几丛嫩绿的草芽,迎着风微微抖动。那几株老槐树的枝桠顶端,也终于挣脱了棕色的苞衣,绽出指甲盖大小、黄绿参半的娇嫩新叶。
生命的力量,如此卑微,又如此不可抗拒。
秋商的精神,也如同这庭院里的草木,一点点地复苏。虽然依旧清瘦得厉害,需要傅慈搀扶才能走动,但他停留在阳光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甚至会对着那几片新叶,出神地看上许久。
傅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片土壤,也仿佛被这春风细雨滋润,生出无尽的欢喜与希望。他变得更加忙碌,却也更加轻盈。他学着炖煮更滋补的汤羹,将药材与食材巧妙结合,试图将那流失的元气,一丝一缕地补回来。
这日清晨,傅慈端着刚熬好的山药鸡蓉粥走进房间时,看见秋商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正在萌发新绿的槐树上。
傅慈将粥碗放在小几上,像往常一样,准备伺候他洗漱。
“傅慈。”
秋商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傅慈转身:“少爷?”
秋商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移到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是单纯的审视,里面涌动着一丝复杂的、傅慈看不太分明的情绪。
他朝着窗外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
“推我出去,”他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去那棵树下。”
傅慈的心,猛地一跳。
去树下?不再是廊下,而是庭院中央,那棵他们一起看着它落叶、枯寂,又一起看着它萌发新生的槐树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是。”
他取来厚实的毯子,仔细将秋商裹好,然后推动那张特制的、带有轮子的藤椅——这是他为方便秋商出来透气,特意找人改造的。
轮椅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轻微的轱辘声。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带着暖意,驱散了秋商身上最后一丝从屋里带出来的阴寒。
傅慈将轮椅停在槐树的荫蔽下,虽然新叶尚未成荫,但光斑透过稀疏的叶片洒下,已足够柔和。
两人都没有说话。
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几片最早舒展的嫩叶在头顶沙沙作响。
秋商仰起头,眯着眼,看着那一片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将他常年不见日色的皮肤,映出了一种近乎莹润的光泽。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一直搭在毯子外、瘦削见骨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越过那半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粥,越过两人之间那曾经不可逾越的无形界限,最终,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在了傅慈因紧张而微微攥起、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上。
肌肤相贴。
不再是隔着衣物,不再是短暂的、无意的擦碰。
是真实的、带着他微凉体温的、主动的触碰。
傅慈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苍白而优雅的手。
那触感,冰凉,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秋商。
秋商也正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但那双总是蒙着薄雾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澈见底,里面清晰地映着傅慈惊慌失措的影子。那眼底深处,仿佛有冰雪消融,春水初生,流淌着一种傅慈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波光。
他没有说话。
但傅慈听见了。
他听见了冰河解冻的轰鸣,听见了万物生长的喧嚣,听见了自己那颗在绝望中坚守了太久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等来了它迟到的春天。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傅慈眼角滑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洇开一小片湿润。
他没有抽手,也没有擦拭,只是反手,用尽全身的温柔和克制,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它煨暖。
春风依旧,新叶婆娑。
在那棵见证了无数轮回的老槐树下,一只曾经只为摩挲玉佩和执握烟枪的手,与一只常年与柴米油盐、药罐炭火为伍的手,紧紧交握。
腐朽与新生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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