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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向河梁

承天殿内,灯火通明,为皇帝掌管玺绶和起草诏令的两位内侍监分别侍立在君王两侧,萧珩的封王诏书已拟订数日,只要再加盖玺印,他就会成为郴国国史上最年轻的藩王,年仅八岁封国便多达二十州,封号为“楚”,遥领江淮大都督兼楚州牧,不之官不就藩,非有大错,不得黜免;世袭罔替,荫庇子孙。

因昭怀长公主和长平侯之死,皇帝不得不一步一步疏远了皇后,疏远了太子,可这最不肖似自己的幼子,最是天真赤诚的小九,天命之年愈加衰老愈加渴望天伦的皇帝实在舍不得放弃。虽然他的身体早已力不从心,但好在为时不晚。

太子虽是国之贰君,羽翼渐丰,数行监国之责,权知军国大事,朝野上下颇有贤名。可皇帝也渐渐明晰,在太子仁恕温谨的外表之下,也许有着阴郁酷烈的本质,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萧玦猛地挥袖,将玉珩狠狠掷入萧珩怀中,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划出决绝的弧度:“赵德全,还不送你的小殿下回宫?”

德全脸色惨白,赶忙跪地叩首,额头在冷硬的青砖上洇出血痕,苦苦哀求道:“太子殿下息怒!老奴斗胆,可小殿下三岁那年突发高热,病得糊涂了也只认哥哥,全靠您彻夜守在榻前才得以康健……您怎么舍得在幼麟阁断了这兄弟情分?”

萧玦置若罔闻,只讥讽道:“现在还不动身,是准备明日在东宫恭迎楚王殿下受封么?”

“楚囚之楚,倒也恰如其分。”

玉珩砸在萧珩胸口,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他踉跄着抱紧那方白玉,像抱住最后一块浮木。

哥哥冰冷的话语言犹在耳,可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玉珩?楚王?

玉珩,不就是出自宫中的一块雕刻精湛的美玉么?楚王,父皇何时说过要给他封王?

元光七年之后,萧珩很少能见到自己的哥哥了。他的哥哥,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的世界浩瀚如星河,装得下万里江山,亿万黎庶,却唯独分不出空隙,给一个只想痴缠他的幼弟。萧珩只能学着别家的勋贵子弟,用喧闹和恣意来填补没有兄长陪伴的空虚时光。

待听闻东宫中有一位奉仪给太子哥哥诞育了皇孙,他毫不犹豫,便将父皇赐给他的玉珩送至东宫贺喜。

可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玉珩不是修补裂隙的良方,反而是一味剧毒,让哥哥恨透了他。

既是毒药,那留之何用!

“哐当”一声脆响,白玉被萧珩重重砸在了一旁的铜熏炉上,断裂声炸响时,飞溅的碎片在他的掌心划开几道血痕。

碎玉弹跳着滚到萧玦靴边,裂痕中渗出鲜红的血丝。萧玦目眦欲裂,厉声道:“萧珩!你疯了么!”

萧珩摸索着拾起一块形似玉玦的残片,那恰是凤首的部分,仰起头,泪流满面道:“这样,哥哥就不恨我了吧?”

萧玦的呵斥戛然而止,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用骨肉至亲去换那煊赫权柄?

他失去了长姐,失去了至交,几与母亲天人永隔,又看透了状若慈爱的父亲……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第一次向漫天神佛跪地祈求,祈求哪一位佛陀开眼,能保佑母亲与弟弟平安。当宫人将包裹着弟弟的襁褓送至他怀中时,他亲吻着弟弟的额头,许下的心愿明明是:永不分离。

萧玦瘫坐在案前,竟生不出一丝力气去拦转身离去的萧珩。

“德全”,萧玦指了指门外,示意在一旁低头哽咽的德全追上萧珩,“跟上珩儿,告诉杨青云,让他……见机行事吧。”

萧珩在昏暗的宫道上拔足狂奔,朱衣凌乱,汗湿重衫,狼狈不已。可他只想再跑快一些,好像身后随时会有不知名的魑魅追赶上来,将他一口吞噬。

父皇赐给他玉珩那日所说的话语,近臣欲言又止的神色,内侍过分恭敬的举止,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挥之不去。

“这玉珩质地温润,浑然天成,恰好与我儿同名,就赐给小九如何?”

“可是……”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今九殿下佩此玉珩,当以玉之九德勉之。”

“说的好啊,尽忠!”

“小九,朕望你以后能抱持仁爱之心,折而不挠,瑕适皆见……”

都是欺骗他的谎言!

禁中的宫门在望,萧珩脚下却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小殿下,等等老奴!”

德全在萧珩身后惊呼一声,旋即扑跪在他身旁,额头结痂的伤口因奔跑再度崩裂,血汗混着尘泥滚落眼中。他却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轻轻擦拭萧珩脸上纵横的泪痕。

萧珩夺下手帕胡乱擦了几下扔回德全怀中,闷声道:“他既与我恩断情绝,还遣你来做什么?”

德全又用那锦帕束裹住萧珩掌心的伤口,将他扶起,往宫内走去,低语如风:“虽身为太子,可他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啊。”

“小殿下便听老奴一言,只说玉珩是您和小皇孙玩闹时,失手撞碎在熏炉上的,切莫提及太子只言片语……”

“承天殿内,自会有人为您周全。”

凌霄门外的监门卫照常值守,四更已过,远处悠悠传来敲击刀斗的声音。他正了正腰间的仪刀,正准备与下一班宿卫轮值,却见一道黑影向宫门奔来。

阑入宫门者,按罪当诛!

卫卒吓了一跳,当即高声喝道:“宫闱禁地,何人夜奔?”

黑影走到近前,他才发现来人是一位面白无须,慈眉善目的中官。

中官朝他微微一躬身,从袖中摸出一物,卫卒定睛一看,竟是由皇帝御赐可通行禁中的铜龙符。除了陛下身边的两位内侍监能蒙此圣恩,就只剩东宫的太子殿下。

随即从他身后又走出一人,这人形容狼狈,如果白日里在皇宫行走,被御史们看到,定会被参上一本“御前失仪”,可这孩童赫然是陛下最为宠爱的九皇子萧珩!

掌守宫门,止不当入者而失阑入之,被朝廷发觉,也是死罪。

卫卒愣在原地,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是好。

德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卫士值守辛苦,明日起,您便有更好的去处了,您知道该怎么做吧。”

更深夜阑,承天殿丹墀下,内侍监杨青云手执麈尾而立。他抬头望天,刚才还尚存的几缕星辉此刻已被黑云尽数吞没,一股肃杀之意裹挟着土腥与铁锈味的凉气席卷而来,令他陡然心悸。

萧珩一步一步向承天殿走去,往日里温情的画面也被一层一层剥去。每靠近这座庞然大物一寸,心口的寒意就增上一分。

原来他只是一枚用来制衡储君的棋子。当他走出幼麟阁的那刻,被皇帝投注了过多的偏爱时,他就不再是萧玦的幼弟,只是太子的政敌。

可父皇终究高看了他,被豢养于金笼的鸟雀哪有与兄长对峙的勇气呢。

待走到杨青云面前,萧珩在他惊诧的眼神中轰然跪地,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急与自责,颤声道:“儿臣有负圣恩,损毁至宝,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父皇责罚!”

殿内灯火重燃,另一位内侍监李尽忠排闼而出,传陛下口谕——敕令杨青云进殿议事,九皇子萧珩,膝行入殿。

殿门在萧珩身后沉重合拢,萧珩依旨膝行,冰冷的金砖硌得膝盖生疼,他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殿宇中被无限放大,终于,他的视线里出现了那抹绣着云龙纹的明黄袍角。

“儿臣……叩见父皇。”萧珩俯伏在地,碎裂的玉珩残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入皮肉,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

御座之上,皇帝萧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与审视:“抬起头来。”

萧珩依言抬头。烛光下,帝王的面容比平日所见更为苍老松弛,眼袋深重,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仿佛要看穿他精心维持的表象。

“玉珩……碎了?”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了萧珩的心上。

萧珩此刻很想不管不顾地冒犯天颜,可是念及德全,念及东宫,他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德全教给他的那套说辞和盘托出,“儿臣……儿臣与小皇侄在幼麟阁玩耍,一时忘形,失手将那玉珩撞在了熏炉之上……儿臣罪该万死!求父皇重重责罚!”

皇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一直沉默的杨青云,“青云,你说该如何处置?”

杨青云躬身上前,沉稳无波道:“回陛下,九殿下不慎损毁御赐之物,确为失职,理当责罚。”

“然,臣观九殿下此举,只是无心之失。其痛悔之情,溢于言表。若因一时疏忽便施以重责,恐非教化之道,亦有损天家仁厚之名。”

皇帝的眼神在杨青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杨青云垂下的眼睑微微颤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身形依旧纹丝不动。

“呵……”皇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视线又转向另一侧的李尽忠,“尽忠,你说呢?”

“臣也以为,九殿下所言不似作伪。殿下一贯性情跳脱,不拘小节,少经磨砺,方才铸成此错。与其拘泥于一时责罚,不如借此契机,随军北上,多加历练,想必能令殿下早日懂事明理,为陛下分忧啊。”

“既然两位卿家都为你求情,”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玉珩之事,确属意外,朕……不再追究。”

此言一出,杨青云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皇帝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萧珩身上,“正是秋高马肥之季,胡人猖獗,南下犯境。你身为皇子,整日斗鸡走狗,嬉戏无度,成何体统!”

“朕命你——天亮之后,即刻启程,以皇子之身持符节前往我大郴西北军镇,代朕巡视北军。你要亲眼看看我大郴的将士是如何浴血奋战,大郴的江山是如何一寸寸得来,待你真正懂得何为‘仁爱’、何为‘责任’时,再回玉京。”

萧珩茫然地抬着头,眼神空洞。离开玉京?去那烽火连天的北境?

李尽忠适时上前一步,“陛下圣明烛照!九殿下天资聪颖,此番前去,必能彰显天家与将士共御外侮之决心,实乃天家之福,社稷之幸!”

杨青云愣在一旁,不知为何事态竟从问罪萧珩转向到要他北上巡师!东宫传来的讯息虽有回护之意,可是让萧珩结交边将,这会是太子殿下愿意见到的局面么?

“杨青云,你来拟旨。”

“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夙夜兢业,惟念社稷安泰,黎庶康宁。然,北鄙胡尘骤起,豺狼啸聚。沙州告急,山河板荡。

皇九子珩,毓秀天潢,禀性聪慧。今特敕令,即日持玄甲符节,代朕巡师西北军镇。一则慰勉三军忠勇;二则体察士卒劬劳……

九皇子身系天家,安危至重。特命期门卫左郎将周显护持北上,务须谨慎周全。车驾抵凉州日,一切扈从卫戍,交由柱国将军哥舒凛节制。

布告天下,咸使知之。”

自此,尘埃落定。

渭水桥上,萧珩迟迟不肯让车队起行。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秋雨越下越大,随行的期门卫士虽然肩披蓑衣,头戴斗笠,可还是被大雨淋得透湿,连胯/下的骏马也频频发出嘶鸣,不安地左右踱步。

左郎将周显拍马来到萧珩的安车旁,他敲了敲车壁,正准备催促这位骄纵任性的小皇子尽早赶路,却见萧珩从小窗中探出头来,失魂落魄地问道:“周将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显不解道:“快要到辰时了。”

“辰时……常参已散……他不愿再见我了么……”

雨势愈发滂沱,仿佛天河倒倾,渭水也不复往日的澄澈平缓,激起数尺高的浊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场永无止境的暴雨,和被困在桥心、进退维谷的一行车驾。

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萧珩的视线中。

那人穿着雨氅,举着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渭桥边走来。

“德全!”

萧珩不及穿上油衣,便想跳下安车,周显赶忙拦住了他。

“德全,是哥哥让你来见我么?”

德全摇摇头,举起怀中用油纸包裹好的东西,“北境苦寒,这是老奴仓促备下的一些御冬之物,小殿下还是带上吧。”

“好……你把这封信,代我交给哥哥吧……”

车马憧憧,驶向北境。

终是紫台已远,关山无极。屈棠棣于边陇,望君王之何期?世间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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