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身死,往事如回光返照一样,历历在目。
少葭的魂魄随着记忆的暖流,轻轻飘到一处河岸,这河水通体泛绿,湖面上萤火点点,照亮了一条河道,她往河道的亮处走,看到一团发着绿光的迷雾。
拨开绿光迷雾后,往雾气的尽头再走一段,又看见一个用篱笆围着的茅草屋。
她朝着篱笆喊了一声,“可有人家?”
少葭刚说完这句话,想起自己死了,怎么还会说话呢?于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此刻正轻飘飘的飘在地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好吧,确实死了。
凉透了啊。
“谁啊?”
篱笆的栅栏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五旬老汉,头上带了一顶幞巾,颜色暗暗的,也不是什么时兴的款式,倒像是前朝的产物。
少葭看的不仔细,又对着幞头老儿喊了一声,“老先生,请问这里是地府吗?”她对自己的死亡有着极其…深刻的自我认知。
幞头老儿慢悠悠的抬起头,然后对着门口招招手,
“窈儿快出来,是咱们小宝,小宝儿来了。”
少葭听见这声“小宝”愣住了。
她在这个世界阿爹死了后,再也没有人“小宝儿”“宝儿”这样的喊过她了,“老人家,你是不是认错了?”
对面的老头笑了笑,捋了捋嘴角那两根胡子,“乖宝,怎么回事,你不认识爹爹了?”
少葭这回是真愣了。
“阿爹?”
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爹娘死的太久了,她一时间只觉得这老人家眼熟,却并不能想起对方是谁。
直到篱笆栏里出来一个女人。
那女子身长约五尺,穿了一件鹅黄色杂裾垂髾服,头上带了一朵淡蓝色簪花,转过身后,面如秋水,顾盼生辉,朱唇上一点绛红,用仙姿佚貌来比喻再恰当不过。
少葭看到这女子,方才确定这就是她这辈子的爹娘。
临到死了。
她还能回到爹娘身边。
嗯…怎么不算一种命好呢?
少葭一开口,语气酸酸的,豆大的眼泪掉下来,“阿爹,阿娘。”
这厢哭的起劲,另一头的宋老爹却哈哈大笑,“这小宝儿还哭鼻子了,跟毛娃娃似得,只可惜如今你老爹我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将你举高高喽~~”
“没事,阿爹,我现在可以把你举高高。”
少葭掉眼泪的脸扯了个笑容,一本正经的和宋老爹开玩笑。
宋老爹摸胡子的手僵了僵,似乎没想过少葭长大后是这种女娘,看了一眼身旁的夫人,再看一眼少葭。
自言自语了一句,“确有几分相似。”
少葭秒懂。
她哼了一声,“我长得像阿娘,我不丑,还挺好看的。”
她发现一件事儿。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她都有一对对自己还不错的双亲,思及此处,她又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双亲。
还没来得及多伤感。
少葭耳边又传来娘亲揪耳朵的声音,“葭儿是我生的,当然和我像了,什么叫确有几分相似,嗯?”
“哎呦疼,疼,夫人饶命,你夫君我这不是逗逗孩子吗?”
宋老爹喊的凄惨。
少葭却恍如隔世,这一声凄厉的喊声,她许久没听见了。
她的这对双亲呢。
爹叫宋衡,娘叫许窈。
老头子因为是老来得子,难免宠溺她了些,她娘亲起初也是走温婉贤良风,说话轻声细语,做事小步迈开的大家闺秀样。
起初倒也还好。
日子甜甜蜜蜜的。
可后来少葭出生后,许娘子就发现,这做女人,要是不凶悍些,孩子都要被这夫君给惯坏了,这才成了如今的性子。
外人只知这是老少配。
却不知这二人甚是恩爱。
宋老爹捂着红彤彤的耳朵,“乖宝儿,爹还没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少葭,“死了才会来。”
宋老爹瞪大眼睛,“死了?亓瞻没照顾好你?”
“哦,那倒不是。”
少葭抬头望天,但此刻的阴曹地府却没有天,上面什么都没有。
她道:“是我自己作死,贪恋男色,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然后就被男色给搞死了。”
宋老爹和许美娘听的云里雾里。
“这美色误人,这美色……是谁呢?”
是亓瞻吗?
宋老爹看了一眼身旁的娘子,没敢问出口,见少葭没有回答的意愿,话锋一转,又道是,“不提美色,总有个别的原因,说来给爹爹听听。”
这话不得了。
少葭扁扁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落,最后干脆一屁股赖在地上,
“阿爹,都怪你,做什么昬天仪。你要传我匠方就匠方吧,你瞒着我干什么?”
“我若早知道我有匠方,我看见这个裴夙,我头也不回我就跑。我就是半路发现我有,我想看看做出来什么东西,我才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哎呦。
说着说着。
少葭是越想越委屈,在地上撒泼打滚,嚎啕大哭。
宋老爹拿她没办法,刚想上去哄几句,许美娘就化身毒妇模式,“宋少葭!给老子起来!”
“……”
少葭的动作停了半拍。
然后继续滚。
“我就不起来,左右如今都是死人了,谁也奈何不了我。”
“哼哼,我不怕你。”
许美娘伸出三个手指头,“老子数到三……三……二……!”
宋老爹怕的缩了缩脖子。
“一……!”
少葭条件反射般的跪下来,“娘亲,我错了。”
“嗯!”
化身成许老娘的许窈满意的点点头,给了这个宠女儿无度的丈夫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只透露了两个字:废物。
宋老爹瑟瑟缩了缩手。
许美娘看着听话的这一大一小,满意的点点头。
“葭儿,方才是你爹逗你,其实你死的事情,几日前我和你阿爹便已知晓。”
少葭眼神闪躲,“……”
那她干的拿点破事岂不是都被阿爹阿娘知道了。
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许美娘却没有追究的意思,她又道,“你虽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在我眼里,你就是我孩儿,也是你阿爹挚宠的独女。”
少葭张大了嘴,“啊?”
她刚要开口。
许美娘嘘了一声,“你听为娘把话说完。”
少葭虽然听不懂,但是坐直了身板。
“娘请说。”
许美娘被逗笑了一下,她悠悠的踏步,悠悠的来到少葭身边,往她身上塞了什么东西,而后道,“你命不该绝,在完成你的使命之前,记住,不要再回来这里。”
这次轮到少葭听得云里雾里。
她想问:她不是死了吗?死了就一家人一起生活啊!还有什么使命?
不过许老娘命令她别说话。
少葭也就只敢在心里蛐蛐。
“……眼下亓瞻为了你,正在密谋报仇,你快去劝劝他吧!”
前半句没听见。
后半句少葭没懂。
少葭煞有其事的问,“师兄也死了?”
“晦气!”
“哎呦!”
脑袋被宋老爹敲了下,“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死了的只有你。”
“……”
少葭的心情很复杂。
她蛐蛐了一句,“我都死了,我怎么拦他,他想替我报仇,不是好事吗?拦他干什么?”
少葭很懒。
可能懒到也懒得报仇。
但如果有人愿意帮她,她也照单全收,乐的一个轻松自在。
“你呀~!还要躲在亓瞻身后多久?”
宋老爹和许美娘相视一笑,接着,这境界里起了蓝色的雾气,从雾气里变出一道门,少葭刚想这是什么。
下一秒。
就被推进门中。
“少葭,这是你的命,不是亓瞻的。”
“前程种种,终归是要你自己讨回,爹娘也是为了你好,待百年后,咱们再团聚。”
这后半句少葭还是没听见。
只因狂风四起,险些吞噬了她的魂魄。
少葭的手死死扒拉门缝,用了最后的力气,问出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
“阿爹!!”
“我还没问你!!你当初跳河的时候!!你难受吗!!!”
脱离肉身那天,少葭心里想的不是自己要如何报复,而是想,老爹当时跳河的时候,在水里也是这么难受吗?
人有时候会在奇怪的节点,想奇怪的事情。
宋老爹黢黑的脸皮红了红,“起初是难受,可后来你娘也过来陪我,又觉得情意绵绵,此生……真是值了!”
“衡郎,孩子已经大了,别老说这些羞人的话。”
少葭头顶黑线,“……”
她觉得自己不该开这个口。
心愿已了。
少葭松开手,对着爹娘大声喊道,“爹!娘!我会想你的!!”
她的话被吞没在风里。
她想。
或许她会回到现代。
…
这是谢荥栄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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