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凉如水,从高窗泼泻满地,房间像一块凝固的巨大水晶。
床上被子踢散了,萧鄞浑身紧绷,一臂伸向她睡的位置寻找,一臂反在枕下,那把刀已被抽出一截、寒光湛然。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孟书瑶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目光有些散,显然酒醒得并不彻底。
二人一瞬不瞬对视片刻,萧鄞才看清面前是谁,松了口气:“是你,怎么不掌灯?”
“你在睡觉”,孟书瑶揭开木桶盖,正要端解酒汤,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只拍了拍桶盖,“他们送来的解酒汤,你趁热喝。”
说完这句,她像耗尽所有力气,起身就要往外走。
衣袖突然被拉住,她身躯一僵,背对他停住、站定。
“阿瑶,若我大你十来岁就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宿醉后的疲惫和沙哑。
她心跳猛然一突,几乎以为他窥破什么秘密,却不敢问、更不敢继续往下听。
萧鄞声音更沙哑:“你十二岁时、我已经有二十多岁的能耐和武艺,能在八年前将你从长流川救走,什么韦氏、崔氏,统统没机会伤害你。”
“你喜欢练武、我聘请最好的教习;你喜欢打猎、我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定居;你不喜虞国陈规束缚、无以展抱负,我带你去个女子可以经商做官的地方……”
“喝汤”,她打断他余下的话,语气生硬得自己都吃惊,用另一只手慢慢推开衣袖上那只手,冷声笑了笑,“若年岁相差这么多,你我根本没机会相逢。”
说完这句,她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好似那间温暖的卧房,此刻又挤又闷,他的声音像滚烫的手掌、紧紧攥住自己心脏,避无可避,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刻也呆不下去。
月色很亮,她没有提灯,信步走到花园、倚着假山石慢慢蹲下。恍惚间,几滴冰凉溅落到手背,她下意识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她去库房要了一小截绿檀,寻一间偏僻的屋子、坐在檐下,慢慢将绿檀削成细条。
想起十五岁那年,她面貌长开、身形抽条,开始显出少女窈窕。每天清晨醒来、窗前都有几束鲜花,下面压着不同的名字。她视若无睹,练武后去山里采新鲜的铃兰、茉莉、蔷薇,带着晨露攒成一束。
姜昀起来得更早,正在案前看公文,她拿只土陶瓶打半瓶清水、供好鲜花,蹑手蹑脚走进去,放在他案头。
姜昀头也没抬:“有这工夫,不如多练练轻身,上个树跟猴子似的、难看死了。”
她大受打击,一连几天没去摘花,放在他案头那瓶却越开越娇艳。
她好奇极了,托腮趴在他身边研究:“花还是原来的,好几天过去了,怎么还开得这么好?”
“我怎么知道?”姜昀用笔杆敲了一下她脑袋,拿起另一份公文,“让开些,挡着光了。”
及笄第二月就是赶歌节,少年青年男子向中意的姑娘唱歌,若同时有好几个男子对她唱歌,往往还会切磋一番武艺、来确定谁更有资格对她唱歌。
她听得耳朵嗡嗡乱响,过了会儿又见他们打起来,招式眼花缭乱。
“都别打了!”她站在竹林高处,得意洋洋抱着刀,“你们打破脑袋,我也懒得看。”
其中一名少年似有所悟:“难不成,要赢了你才算?”
“不不不……我才练了三年,你们也好意思?”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有本事,跟我师父切磋切磋?”
方才打成一团的少年齐刷刷停下,倒吸一口凉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
她略带期待用眼角余光瞄向木屋,悄悄竖起耳朵。然后,听到一声极轻的“无聊”。
她有点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撅撅嘴就要回去。却听那少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师父就是师父,大咱们那么多,有什么好比的?”
为什么不行?
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刻意忽略自小受教的“事师之犹事父”,终于得出结论——师父大她那么多。
过了段时间,她替姜昀整理军报时,试探道:“师父,要是我跟你差不多年岁就好了。”
姜昀握笔的手一僵,语气有些无奈:“不能这么想,若我跟你差不多大,哪来本事救下十二岁的你?”
十二岁的姜昀救不了孟书瑶,十五岁的谢瑶不能爱二十五岁的师父。
正如,二十岁的萧鄞心心念念送她另一种人生,却忘了,若真大她**岁,他们根本不会相遇。
错过错过,过了,就是错了。
泪水一滴滴落下,渗进绿檀细腻的纹理。一刀一刀精雕细琢,木屑飘飞,逐渐显出修长簪体,一朵又一朵海棠……
多少朵?九朵还是十朵?
她忽然慌了,急得眼泪越来越多——她不但弄丢了师父送的簪子,还忘了它究竟有几朵花。
三年前,她在金州身陷囹圄,将那簪子攥在手心,日夜摩挲,每抚摸一遍、就又获得些力量。后来,她在昇阳醒来,身边再无那枚簪子。
她问了许多人,将送她回来的马车、下榻的官署里里外外翻找许多遍,踪迹全无。
若非阿鸢拦着,她怕是要跑回金州地牢,再仔仔细细筛一遍。
她越来越慌乱,刀也越来越快,忽然手一滑,刀刃嵌进指头,雕刻□□成的簪子也因用力过猛,被削成两段。
她雕坏了师父的簪子。
她惊恐地丢开染血的刀,将断簪捧在手心,捂住脸、嚎啕大哭。
哭了一阵,她听见喧哗声,从卧房那边传来。隐隐瞧见,屋里灯火亮起来,须臾,萧鄞独自提灯、急匆匆四处奔走,似在找寻什么。
她用丝帕包好冒血的手指,擦了擦眼泪,晃晃悠悠站起来。头很晕、景物变得很陌生,她转了几圈才找到方向,走到就近一名仆人跟前:“跟萧鄞说,我用晚膳去了。”
每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失魂落魄走到茶室楼下时,她终于想起,自己在白石寨、要同穆瑱谈安置西陵山民的事。
谈得很顺利,穆瑱留他们在白石寨住了两天后,说是天气转凉、过两天就会下雪,再不走恐会被封在山中。
离开白石寨那天,朔风已经开始割脸。孟书瑶倚在窗前,看着不断倒退的寨门和群山,胸口毫无征兆剧痛。路上,她开始感觉手脚发软、时时刻刻都冷,应该是得了风寒。
但她不想让萧鄞知道,每天强撑着进些水和干粮,其余时候都在睡觉。
萧鄞似乎什么都知道,却不说破,只每天熬些浓姜汤,放在榻前看她喝下。
解酒汤那事后,他面对她时变得寡言,没那么爱笑、照应和言语也不似像往周全,这恰到好处的疏离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回珪山已是十月下旬,官署的公务开始繁忙,萧鄞更是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后直接宿在书房。
孟书瑶发了场高烧,睡得浑浑噩噩、不知白天黑夜,醒来后,对上黑眼圈浓重的石兰和薜荔——她们轮值守了五天五夜。
石兰抱怨:“驸马也真是,公主病成这样,天天不着家,莫不是怕过了病气?”
“主子也是你能编排的?”薜荔呵斥,“驸马是钦点的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以公务为先。”
“就是官迷、好钻营呗”,石兰不服气地撇撇嘴,“没有公主,哪能有他今天?”
孟书瑶听不下去,喝了口热水,酝酿措辞后义正辞严:“休要胡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难不成要整天窝在后宅,伺候娘子描眉斗蝶才算好夫婿?”
这话十分冠冕堂皇,石兰吐了吐舌头、再不多言。
冬月初,窗外开始飘着细细碎碎的雪花,像白絮。孟书瑶躺了半个多月,神智一天天清明,却始终恹恹的,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瞧见如此美景,逐渐生出兴味,穿上厚衣走出房门。
渝安的雪很轻很薄,落在发间、睫毛、领口、衣袖上,须臾就融化。苍松翠柏的树梢,还是积了薄薄雪白,像素洁的发髻,煞是好看。
走到前院,南风正指挥小厮搬花盆,杜蘅在一旁看着挑选。那是山茶花,每盆只有半人高,清一色玛瑙红、叶片深青肥厚,孟书瑶想到白石寨供着的瓶花,挑了几盆摆放到自己书房。
又剪了几枝开最好的,找了两只土陶花瓶,一瓶放书房、一瓶放卧房。
做完这一切后,她仿佛再度获得力量,晚膳时胃口大开、竟吃下半盘猪肘。吃着香、吃后撑得慌,她披了件貂绒大氅,抱着手炉散步消食。
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走向前院,经过萧鄞书房时,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
萧鄞还没回来,房门半掩,西洲正吩咐人打扫、换上新的床单和被子。孟书瑶站在暗处数了数,三层褥子、被衾也很厚,无端松了口气。
她信步走出大门,漫无目的闲逛了几圈,在萧宅附近那间酒馆坐下,叫了一壶青梅酒、一盘炙鹿肉。酒香和肉香一起扑入鼻中,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自然是吃不下。
与烤肉大眼瞪小眼许久,她惆怅地扭头看向街道。
“喵呜~”,一声奶乎乎的猫叫,穿越八年时空传入耳中,亲切、熟悉。她精神一振,忙循声望去,只见一团毛绒绒从墙脚窜出,油光水滑、通体雪白——极漂亮的狮子猫,体型比重华宫那只小很多,显然刚出生不久。
“狸奴?”她轻轻唤了声,拿起一串鹿肉伸过去,狮子猫跑过来嗅了嗅,嫌弃地躲开,继续仰头看她、满脸期待。
连口味都跟狸奴一模一样,她宠溺地笑笑:“老板,来份……”
“老板,来份炸鱼,七成熟。”门口传来熟悉的男声。
萧鄞正从门口走来、脚步轻快。他刚刚退衙,身穿深红官服,腰束革带金銙,收得腰部笔直劲瘦、格外英气,外罩胭脂色裘氅、风帽拉得严严实实。
进门时,他拉下风帽,雪花悠悠飘转、落在他纤长睫毛上,像素白碎花、转瞬消融,酒馆灯光昏黄,将他眉眼浸润得无比清澈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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