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裹着冰渣的砂纸,刮过北方营区空旷的训练场。十二月的天空是低垂的铅灰色幕布,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唯一鲜亮的,是那幅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横幅 --“光荣退役”。金色大字在灰暗背景下,庄重得近乎悲壮,像一枚盖在五年青春终章的沉重印章。
沈星河站在队列最前列,肩背挺直如标枪,下颌线绷紧,是五年严苛军旅生涯刻下的最深刻印记。迷彩服浆洗得发硬,包裹着被汗水、沙尘和钢铁意志反复淬炼过的躯体。他听着首长浑厚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那些“退伍不褪色”、“地方建新功”的勉励,字字清晰,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撞击在耳膜上,震感强烈,却难以真正触及心底。
轮到他的时候,老班长走上前,粗糙的大手带着熟悉的力度,轻轻拍在他肩上。随即,那对承载着责任与荣光的肩章被利落地卸下。金属搭扣分离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沈星河听来却如同惊雷。
肩头骤然一轻,那股支撑了他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沉甸甸的“身份感”随之剥离。不是预想中的如释重负,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失重感猛然攫住了他。
仿佛一脚踏空,从坚实的甲板坠入深不见底的海。风筝的线,终究还是断了。下一个坐标在哪里?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告别是喧嚣而短暂的。战友们的拥抱像铁钳,带着男人间不言而喻的力道和情谊。“星河,保重!”“常联系!”“发达了别忘了兄弟!”他扯出笑容,一一应承,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用力回抱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作训服下同样紧绷的肌肉和微微的颤抖。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迷彩绿曾是他的铠甲,也是他安身立命的囚笼。如今脱下了,暴露在凛冽空气中的,是一个被磨砺得坚硬如铁、内心却比五年前离家时更加茫然的男人--沈星河。
归家的路,在冬日黄昏里显得格外短促。车窗外的城市,像一个巨大而陌生的蜂巢。霓虹闪烁,车流如织,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喧嚣鼎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瞬间淹没了军营里那种规律到近乎刻板的寂静。五年的隔绝感,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和父母殷切的笑脸扑面而来。“星河!回来了就好!”“快,洗手吃饭,都是你爱吃的!”母亲的眼眶泛红,父亲用力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家的温暖像一层柔软的毛毯,试图包裹住他。餐桌上摆满了记忆中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他拿起筷子,努力品尝着母亲的手艺,舌尖却尝不出太多滋味。味蕾似乎还停留在军营食堂那千篇一律的大锅菜上,或者,是被心底那股挥之不去的漂泊感麻木了。
回到自己房间,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书桌、床铺、书架上的旧书,甚至连书桌一角那个小小的航天模型,都保持着五年前他匆匆离家入伍时的模样,像一个精心封存的琥珀,将他少年时代的莽撞、憧憬和未曾说出口的心事,都凝固其中。
他坐到书桌前,指尖拂过光滑的桌面,触感冰凉。窗外,是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窗内,却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像无声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这熟悉的一切,竟让他感到一丝无措的陌生。这里,还是他的“归途”吗?
当夜的深沉彻底吞没城市的喧嚣,父母房间的灯也熄灭了。沈星河靠在床头,没有开灯。手机屏幕幽冷的光,是他此刻唯一的光源,幽幽地映着他棱角愈发分明的侧脸,也清晰地映出他眼底深处那片沉寂已久、此刻却暗流汹涌的心湖。
五年了。
支撑他熬过新兵连体能极限时肺腑炸裂的痛楚,挺过戈壁滩演习场风沙灌口、烈日灼背的煎熬,在每一个疲惫到骨头缝都叫嚣着想放弃的深夜里重新爬起来的,除了刻进骨子里的军人血性和对身上那抹绿的承诺,还有一个名字。
一个像月光般清冷、又像烙印般滚烫的名字。
--江见月。
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颤,他点开了那个在微信通讯录里置顶、备注却只有一个简单“月”字的头像。她的朋友圈,权限设置得并不算严苛,却像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原,更新得极其缓慢而克制。于沈星河而言,这方寸之地,是他窥探她五年时光的唯一缝隙,一本只对他开放、却吝啬于书写只言片语的日记。
最新的一条,时间戳停留在半年前。一张构图严谨、色调偏冷的照片---栋挂着“Z市军区政治工作部”牌匾的威严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灰蓝。配文只有三个字,简洁到近乎冷漠:“新起点。”
沈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点开大图,放大,再放大。在照片不起眼的边缘,玻璃的反光里,他捕捉到一个穿着笔挺文职制服的纤细侧影。
是她!比记忆中更清瘦了,原本就清晰的下颌线显得越发利落。她微微仰着头,看着大楼,侧脸的弧度沉静而疏离,像一株在料峭寒风中独自挺立的修竹,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淬炼出的、近乎锋利的坚韧。
他贪婪地凝视着那个模糊的影像,试图从每一个像素点里,榨取出这漫长五年在她身上悄然流逝的痕迹,解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她过得好吗?那个曾经在欢送会上与他目光相撞的女孩,眼底深处是否还藏着当年的倔强与……脆弱?她还……记得那个叫沈星河的少年吗?那个在她生命中留下过光,也留下过阴影的男孩?
手指无意识地向上滑动,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而略带紧张的脸庞。目光停留在更早的一条动态上--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深邃的夜空中,无数星辰划出漫长而优美的银色轨迹,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海。构图精妙绝伦,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静谧与浩瀚。
沈星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猛烈地跳动起来。他记得!他记得那个从小就喜欢坐在屋顶、仰着小脸痴迷地望着星空的女孩。她曾说,星星是黑夜的眼睛,是迷路人的灯塔。
这张照片……是她拍的吗?在哪个寂静无人的夜晚?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是否也曾穿透无垠的宇宙,像他此刻一样,试图寻找某个渺小如尘埃的坐标?是否也曾……哪怕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想起过那个在年少时光里,与她共享过同一片星空、最终却不告而别、音讯杳然的少年?
“她……还会在等吗?”
这个盘桓在心底五年、无数次在军营哨所寒夜里啃噬他理智的念头,此刻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收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沈星河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唇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带着浓烈的自嘲。
等?等什么?等他这个当年连一句清晰心意都不敢宣之于口、笨拙地用所谓的“朋友”关系来掩饰怯懦的懦夫?等他这个在别人口中评价为“中央空调”、对谁都温和有礼、界限模糊不清、最终却可能伤她最深的男孩?五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
以江见月骨子里的那份骄傲,那份近乎偏执的向上生长的韧性,她恐怕早已将他,连同那段充斥着暧昧、误会和未解心结的青涩岁月,一起打包,深深埋进了记忆最底层的冻土里。
或许,早就不会了。这个冰冷的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拉扯,缓慢,却清晰无比地切割着神经,带来绵长而尖锐的痛楚。
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没有温度的光之海洋,喧嚣被玻璃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光影。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房间里所有的氧气都压进肺里。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灌入胸腔,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明。视线重新聚焦在手机屏幕上,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悬停在通讯录里那个早已刻进骨髓的名字上
--江见月。
幽蓝的屏幕光,映亮了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里,有五年军旅生涯淬炼出的、磐石般的坚毅,有跨越漫长时光沉淀下的、从未熄灭的炽热,更有此刻无法掩饰的、如新兵第一次上靶场般的剧烈忐忑。这不仅仅是一条消息,这是他迟到了五年、甚至更久的归途起点。是他欠她的一个交代,也是他对自己内心的一个交代。
无论按下这个键,迎来的会是冰封千里的拒斥,还是久别重逢的微光;无论前方是布满荆棘的险滩,还是终于能停泊的港湾……这一步,他都必须迈出去。
为了当年在入伍欢送会上,那惊鸿一瞥后,在他荒芜心田里重新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火种;为了这五年在每一个孤寂的军营哨位、在每一次汗流浃背的训练间隙、在每一本被她文字慰藉的深夜,那无声却漫长的守望;更为了……那个曾经因为懵懂、怯懦和界限不清,而可能深深伤害过她、欠她一个清晰答案和真诚道歉的--过去的沈星河。
指尖微微用力,悬停在那个绿色的“发送消息”虚拟按钮上方,距离屏幕不过毫厘。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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