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确实很久了。”
江见月的声音平稳地落下,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两人之间短暂的静默中激起微不可闻的回响。咖啡馆轻柔的爵士乐流淌着,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厚香气,本该是令人放松的氛围,此刻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沈星河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却又透着一丝刻意的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他脱下深色的羊毛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熨帖的浅灰色羊绒衫和挺括的衬衫领口。服务生适时地走来,他低声点了杯美式,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江见月。
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不再是记忆中少年人漫不经心的暖意,而是一种深邃的、专注的、几乎能穿透她冷静外壳的审视与.....期待。江见月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放在膝上的手却悄悄收紧,指甲微微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提醒她保持清醒。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沈星河微微扯了下嘴角,一个略带局促的弧度:
“你先说。”
江见月没有推辞。她端起面前微凉的美式,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镇定。她放下杯子,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像一位开始问诊的医生,语气是职业化的冷静疏离:
“五年,变化很大。在部队……还适应吗?”她选择了一个最安全、最外围的话题作为切入点。既是寒暄,也是观察。观察他如何描述这段改变了他、也让他声称“变得足够好”的经历。
沈星河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但背脊依旧挺直。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骨分明,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
“适应?”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回忆那些刻骨铭心的片段,“刚开始很难。新兵连简直是扒层皮。体能、纪律、精神上的高压.....和以前自由散漫的学生生活天差地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实的质感,“但熬过去,也就......脱胎换骨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部队是个大熔炉。它磨掉你身上所有不合适的棱角,打碎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逼着你直面自己的极限和软弱。然后,再把你重塑成一个........能扛得起责任、靠得住的人。”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江见月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坦诚“这五年,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担当’。对自己负责,对身上的职责负责,对.......在乎的人负责。”最后半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江见月的心跳,在他那句“在乎的人负责’出口时,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一拍。她垂下眼睑,避开他过于直白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他的描述没有浮夸的渲染,只有平实的叙述,却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感。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沉淀下来的、不同于少年浮躁的沉稳气场。
“看来收获很大。”她淡淡地回应,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陈述一个观察结果。她需要把话题拉回更可控的轨道。“现在退役了,有什么打算?”她抛出了第二个安全话题,继续她的“评估”。
“在联系一些单位。”沈星河回答得很务实,“医疗相关的优先,毕竟有经验。安保、应急管理也在考虑范围。还在筛选想找个真正能发挥所长、踏踏实实做事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急。刚回来,也想.…….先安顿下来,理清一些事情。”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江见月脸上。
江见月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她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借此整理思绪。寒暄的铺垫似乎已经足够,该进入更核心的领域了。她决定主动出击,目标明确--那张星轨照片。这是她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也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过去”切入点。
“回来前,看到你发的那张星轨照片。”她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像手术刀般精准,“拍得很好。技术很专业。是在部队驻地拍的?”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闲聊摄影技术的探究。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对“他是否还记得”、“是否故意为之”的试探。
沈星河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光亮起,那是一种被触及共同记忆的、带着暖意的光芒,瞬间冲淡了他眉宇间的一些冷硬。他的唇角甚至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真实的、带着怀念的弧度。
“不是驻地,”他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带着一丝追忆,“是在西北演习的时候。戈壁滩的夜晚,真冷,也真干净。银河像泼墨一样酒在天上,壮阔得让人......觉得自己特别渺小。”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又看到了那震撼人心的景象,“守夜的时候,没忍住用手机支架捣鼓了很久拍的。技术其实很业余,只是.......那天的星空太美了,不拍下来,总觉得辜负了。”
他的描述很生动,带着画面感。江见月静静地听着,仿佛也被带入了那片浩瀚清冷的戈壁星空之下。她注意到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对星空的喜爱和敬畏,这份情感如此真切,不似作伪。
“拍下它的时候......”沈星河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勇气,终于,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坦荡,迎上江见月探究的视线,“......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星星的那个暑假,在老家的屋顶上你指着猎户座,告诉我它的传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怀念,“那片星空力一直.......都在我心里。”
轰——
江见月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瞬间收紧,滚烫的杯壁灼痛了指尖,她却浑然不觉。
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她喜欢星星,他还记得那个具体的夜晚!记得她说过的话!他甚至将戈壁滩的星轨与那个遥远的童年夏夜联系在一起!
一股强烈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冲垮了她精心构筑的理性堤坝!她以为早已尘封的温暖回忆,被他如此清晰、如此珍重地提起,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力量,狠狠击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湿意,被她迅速垂下的眼睑掩盖。
不行!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能被回忆的温情迷惑!
股强烈的防御本能和旧日被模糊对待的伤痛感瞬间涌上心头!她猛地抬起头,眼底那丝脆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带着质问的锐利!像被触碰了逆鳞的龙,她必须反击,必须重新掌控局面!
“是吗?”她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打破了刚刚因星空回忆而升起的温情氛围,“沈星河,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那你记不记得,你曾经也是个.....很会‘分享’回忆的人?”
沈星河被她突如其来的冷厉质问弄得一怔,眼中那份追忆的暖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一丝警惕:“什么意思?”
江见月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像淬了冰的利刃,紧紧锁定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积压多年的、未被磨平的棱角:
“我的意思是,你记不记得,当年在小学五年级,你一句无心的‘江见月很安静’,被那群人听到后,是如何被利用,成为孤立我的导火索?”她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语气越发尖锐,像要撕开所有温情的伪装“还有初中,你对我的那些'若有若无的好和......你转头对别人也能展露的‘暖意’,那种所谓的‘界限不清’?”
她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沈星河的脸色在她的话音中一点点变得苍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痛苦?但这并未让她停下。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了十年、如同毒刺般的问题,声音冷得像冰:
“沈星河,你现在坐在这里,跟我聊星空聊回忆,聊担当......那么,你能告诉我,当年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暖昧’,那些‘界限不清’,究竟算什么?是习惯性的‘中央空调’行为?还是.......仅仅因为,我江见月在你心里,也只不过是‘很多人’中的一个?”
空气,在江见月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咖啡馆里轻柔的爵士乐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
沈星河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痛苦、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江见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重锤敲击的战鼓。她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知道自己这一击有多么狠,多么不留情面,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直接剖开了两人之间最疼痛、最不堪回首的日伤疤。
她在赌。!赌他的反应。赌他所谓的“担当”和“坦诚”是否经得起这血淋淋的质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沈星河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抬起眼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迎上江见月冰冷的审视。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和期待,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坦诚和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
“是。”
一个字
一个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氧气的字承认了江见月指控的核心--界限不清。
旧痂被彻底撕开,脓血暴露在阳光下。试探的舞步,在尖锐的质问与沉重的承认中,踏入了最疼痛、最危险的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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