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踏踏实实沉进城中时,迎着风走在路上的人们就会回想起初秋的暖意。薄衣不足抵御风寒,有人穿上了裘,不管是真裘还是人造,毛绒绒总显得比别人暖些。
淮柳是宸州周边的县,离得不算远,坐动车很快就到。没了遮天蔽日的高楼,窗外的景象开始泾渭分明,天是天,地是地,天是蓝,地是黄。鱼塘和玉米地间偶尔会混着几个坟冢,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是碑前的假花夺目。
有了这些,便说明离市区越来越远了。
电线杆往后流去,列车驶进站台,站牌上“淮柳”两个大字是泛着灰黄的白,站台陈旧,像是用废弃铁皮焊接而成。这副场景早已从宋祈的记忆中删除,和父母来这里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这些年她和淮柳唯一的联系大概就是公司要用的陈皮,陈皮是从这里进货。
几天前的那堆亲戚早已回去,她是一个人来的,午间吃完席,她也不用在这里过夜,当天下午就可以坐动车返回。
农副产品是这一个小县的经济命脉,出了站就已经算是比较热闹的地方,有些小餐馆、杂货店,顺着大路到一条土路上,两边的店就衍变成轮胎修补。这里叫车有些费劲,宋祈心想,应该开车来的。
小村还要往偏远走,路只有一条,倒是不用担心走岔。远处是群山连绵,走了一段,一辆沾满土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卷发姥姥从车上下来,说是怕她找不到路,就和丈夫开车来接她。
“你看我们这小地方,不起眼嘞!你爸爸小时候抱你过来,一个没看住,你就摘路边的黄瓜吃,闹了好几天病呢!”
宋祈并不记得她说的事。
“你爸爸从这小地方考上大学,成了彻彻底底的读书人了,就不怎么回来。有几年过年都没回来呢!你爷爷奶奶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就像撒手的鸟,再也不会飞回来啦!你爸结婚,老两口没多久就病了,相继没了。”
这些话宋祈从没在宋许国口中听过,宋许国几乎从不和她讲淮柳的事。她只记得,好像有一次,她妈妈和淮柳的人吵起来,当时原是打算过夜的,宋许国二话没说就带着她们连夜返回宸州。
事已久远,记忆散乱。
她穿着简单朴素,上衣和裤子都是白色的,只带一个手机,揣在兜里。这里多是自建的平房,邻里邻居离得很近,家家有圈,圈里养着家禽。
所谓送别宋许国的宴席,就是在一家庭院中局促地摆上几张圆桌。
可宋祈始终是众人的焦点,自她一下车起,就被鱼群围堵在水塘的一角。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大部分是没见过的,都似见过她一般,每一个人口里都有话,且滔滔不绝。
她原以为伯母乔璐一家今天也是在的,没想到她并不在,熟识的人就彻底不剩一个。
宋祈从未见过此等盛况,使得她觉得自己像是凯旋归来的将军,胯下战马抖擞着鬃毛,两边百姓敲锣打鼓、箪食壶浆。可她身上并不承载着属于所有人的胜利,这场面便有了喜感。
她生出一些罪恶的想法,她身处中世纪,是兜售赎罪券的教士,他们是伸着双手等待在末日审判前被救赎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挥洒出去的不过是羊皮纸。
宋祈和卷发姥姥坐在一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
女人很少,她们多是挤在厨房,作为为数不多的能上桌的女人,宋祈一心想逃。女人也不说话,充进耳朵里的全是男人的粗声粗气,宋祈觉得剌耳朵。
“许国家连出两代大学生,祖坟都冒青烟了。”
一个人敞开笑道:“我们宋祈也毕业有两年了,处对象了没?”
宋祈知道他要说什么,漫不经心道:“哦,有了,是社会名人,不方便让别人知道。”
此话一出,全村好像都静了,只剩几个小孩争夺盘子里新上的菜,连带着碗筷叮当作响。她被所有人瞧着,颇有几分不适。
“有了啊……”那人道,“是什么名人啊?”
“哦,是政界的,政商结合嘛!”
那人笑了一声,“公务员也有大有小,不能是个圆的就说成金蛋子啊!”
宋祈没接话,也是笑了一下。
有人嘀咕,嘀咕声被重新按下播放键的嘈杂声掩了过去。桌上的菜还剩大半,厨房的女人用戴着袖套的手臂抹着额上的油汗,端着菜忙进忙出。
桌上的男人消停了阵,开始吃饭。头顶上方是塑料布搭的棚子,拦住了些许天光。女人们又端上红烧肉来,红烧肉红得发黑,盆里覆着一层黏腻的油,男人们喜欢,吃得满嘴流油,就一杯浊酒,马上又来了治国理政的灵感。
“治大国如烹小鲜。”
“不,治大国是大乱炖。”
宋祈想起幼时在艺术鉴赏课上看到梵高的一幅作品——吃土豆的人。单纯就现在的环境所言,她与画中不过是一黑一白。吃土豆的人坐在黑灯瞎火下,面容憔悴,嘴唇干裂;他们坐在青天白日里,嘴边沾着嗦肉块时流下的油,用酒来擦洗。
宋祈给江冉发了条信息:给我打个电话。
江冉的电话即刻打来,宋祈接下,作出很急的姿态,口中说着各种专有名词堆砌起来的话。挂了电话,是满面歉意:“太抱歉了,公司出了点急事,我得回去。”
“诶呀不要急着走嘛!”
有人拦道:“你一个大老总,什么事还得你回去亲自处理嘞?你留下,至少吃完饭嘛!你大表姑二表姑烧菜可幸苦,你爸小时候还在她们家借住咧!”
厨房里的女人就涌出,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宋祈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见她们将路堵死,劝到最后还抹眼泪。她没法,只得坐回去。
这可比上课溜号难多了,上课溜号,至少老师不会哭着求你回来听他讲课。
宋祈打起精神应对。
吃喝了一阵,对方显然也恢复了精力,又可以从肚子里掏出话来。她坐在那里,兵来将挡,纹枰对弈,话就像买菜时塑料袋打的特殊绳结,无论打多少疙瘩,都是一扯就开,毫无破绽。敌方溃不成军。
菜还剩一半。
“咱们老宋家出了个你,隔壁王家出了个国栋。国栋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黑瘦得像个猴儿,长大还玉树临风的。他也在宸州,就是政界的人,搞政治的,也搞金融,这两天回来了。你俩般配得很,可以认识一下嘛,以后在宸州也互相有个照应。”
他说话有口音,宋祈没听清,随意反问:“果冻?”
“对,果冻!”那人道,“果冻个子可高,你个子也高,肯定要找个比自己高的对象嘛!你个子高,不好找对象吧?果冻又那么优秀,宸州的女的都上赶着追他,那才是金蛋子!我们宋家和王家,也算是出了一对儿璧人。”
宋祈“哦”了一声。
“要不你一会儿见见?果冻可未必比你那个对象差,果冻出过国,每次回来,都给他们王家人塞红包,米面粮油也没少。反正你没结婚嘛!好男人多得是,你多看看,挑选挑选,不要逮到一个就死板地守着。”
“不用了,叔叔阿姨,公司真的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你看你这孩子!女孩子家家,每天奔波来奔波去,你不嫌累啊!什么年纪干什么事,等你到三十来岁,孩子都不好生。果冻绝对配得上你的,你先见见,加个联系方式嘛!”
“麻烦大家办席了,隔日我取了钱出来,给大家包红包,算是一点心意。”
卷发姥姥和她丈夫对视一眼,又和桌上其他人挨个对视,一桌人面面相觑,几桌人面面相觑。宋祈提取不到相关信息,她站在那里,伺机而动。
她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交流了些什么,她也不想再管,礼貌点了下头,就打算走。
卷发姥姥起身,她在人群中还颇显洋气,穿着打扮是先进的,她弯着眉毛,好声好气:“祈祈吃完再走吧?你二伯也是为了你好,没有恶意,国栋你不想见就不见嘛!”
菜依旧还剩一半,还有新菜端出,宋祈坐下。
饭桌上不再有人谈论有关国栋的任何事,大家眉来眼去。她也无所谓看不看得懂,埋头吃着白米。
这是一场送别宴,生者送死者,本不应多交流。
“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尤其是祈祈,在外打拼幸苦,以后常回家看看啊!”
她端起玻璃杯,道:“我不喝酒,就以茶代酒吧!”
“哎呀,茶都冷了,不吉利不吉利。秀娟,你不是有新酿的米酒嘛,拿来给祈祈尝尝。”
厨房里不知是谁应了一声,很快抱着一坛酒出来,宋祈也没有多说,任由她倒了一杯漂着米粒的米酒。宋祈接过,跟着众人举杯。
米酒下肚,喉间没有灼烧感,只觉甜腻。
她有些头晕。
感谢阅观,祝顺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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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威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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