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晦眼睫微颤,道:“晚。”
他垂下眼,没有再看游冕,微微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在游冕抬腿打算进来之前,他转头看向青瑰,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着冷光:“出去。”
青瑰眼神暗了一瞬,看了林深晦几眼,很快又恢复往日的平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在迈出房门的最后一刻,侧头看向林深晦,此时他们之间距离不过两步。
那双翠绿华丽的眼扫了一遍狭窄宿舍,道:“我一般不住宿舍,洗澡可以来我这边。”
青瑰左手动作迟钝,慢慢从兜里勾出一把钥匙,随手扔到了他床上,而后跨出宿舍。
砰——
门被关上,掠起的风,扫过青瑰的衣角。
青瑰唇边的笑意极淡极淡,几乎看不出一丝之前的和善。
“不是说要寄宿?”
游冕把目光从房门上收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青瑰目光沉沉,嘴角慢慢扬起,皮笑肉不笑:“谁说我不寄宿了?只是暂时去医院养病而已。”
游冕对他的回答不做评价,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寝室门,转身道:“走吧。”
门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深晦站在门后没有动,直到再也听不见那细微的脚步声,才慢慢地走到床边,动作僵硬地拿起那把钥匙。
钥匙还是新的,上面刻着寝室号310。
杂物间原本的窗户很小,只能勉强透过一丝光,灯也很暗,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落下一片阴影。
钥匙躺在他的手心,冰冷坚硬。
半晌,他仿佛做出什么决定一般,握紧了钥匙,另一只手拿起换洗衣物,开门走了出去。
310寝室。
床架上只有空荡荡一个板子,一个颇为眼熟的行李箱被放在门口,连拉链都没被打开过。
林深晦没有开灯,这种程度的黑暗,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没有过多观察这个空荡的寝室,径直走向独立的卫生间。
临新私立高中,出了名的财大气粗,四人一寝的宿舍楼,以及每个寝室都配有的独立卫浴和小阳台,以及24小时无限量供应的热水。
除了学费很贵之外,几乎没有缺点。
而对于林深晦这种,走贫困生学费全免的路子进来的人来说,这唯一的缺点也可以忽略不计。
走进封闭的卫生间,林深晦把水温调低,低着头仔细地开始洗头发。
卫生间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只有人头大小,高度在一米八左右。
一道符纸停在半空,散发着幽幽的光。
在常人看不见的小窗之外,一只血淋淋的小鬼被金光压在墙上,发出尖锐的嘶吼。
林深晦眉眼平静,手上细致地给头发搓泡泡,哪怕耳边是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哭嚎,他也未曾施舍半点目光。
打开水,把头发上的洗发水冲干净,又抹了点护发素在发尾,轻轻揉搓。
有点吵。
他想。
但是还能忍受。
一整天过去了,他只碰上这么一只鬼,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幸运了。
他把护发素冲干净,一边洗澡一边许愿。
——希望接下来的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少碰到一点鬼。
——也希望接下来的每天,都别像今天一样,接连碰上两个怪胎。
——希望那对卧龙凤雏能够离他远一点。
——希望310寝室的主人永远别回来,他不想在洗澡的时候感受到外面有人。
——希望能毫无存在感地活完三年。
……
林深晦穿上衣服,用毛巾包住头发,抓住符纸,慢慢往门口走去。
他脚步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走到门前,林深晦刚伸出手,紧闭的房门被突然间打开。
砰——
一声闷响。
林深晦退后两步,下意识捂住额头。
疼痛还没来得及袭上中枢神经,他先感觉到了眼眶里的东西霎时间落下。
随着尖锐的疼痛蔓延,林深晦反应过来,他被撞出生理泪水了。
卷翘睫毛被泪打湿,微微颤动,眼前仿佛隔着雾一般。
林深晦抬眸,看清了开门的人。
少年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眼睛瞪得滚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深晦微微皱眉。
——卧龙凤雏。
是游冕。
林深晦抿唇,眉眼间浮着一股阴沉。
因着刚刚洗完头,他的刘海没有散下来,而是被毛巾包在了后面,五官清楚地暴露在来人的眼中。
林深晦甚至能从游冕眼里,看到自己阴沉的影子。
“你……”
游冕开口,目光落在他的额头上。
“对不起……我以为里面没人……”
林深晦避开他的目光,冷冷笑了一声:“哦。”
“让让。”林深晦低垂着眼,脸色不太好。
游冕顿了下,侧身给他让出条路。
林深晦目不斜视地走出这间宿舍,经过他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吹动了他眸中平静的湖,带起一阵阵涟漪。
游冕抓着门把的手微微用力,侧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消失在门里的背影。
311寝室的门被关上,他再也看不见长发少年的影子。
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弥漫,如同藤蔓一般,将他的血肉缠绕。
游冕站在空荡走廊上,眼前忽然间浮现方才少年眼角衔泪的样子。
他刚才开门的时候……好像用了挺大的力气。
方才灯光暗,看不清楚,也不知道他的额头肿了没有。
他重新回到寝室,是来帮青瑰拿行李箱的,司机还在楼下等着他。
但……
游冕又看了一眼311寝室的门,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关上门,转头跑下楼梯。
“有病。”
林深晦冷着脸坐在床上,一边擦头发一边骂。
额头刚被撞的时候麻麻的,没什么感觉,这会儿时间过去了些,倒是开始红肿发痛,太阳穴一下又一下的跳着,像是有什么扭曲的恶鬼挣扎着要从他脑子里钻出来。
他这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被那一下撞得眼前发黑,擦头发的手都渐渐有些使不上力。
林深晦又搓了一下还在滴水的发尾,手腕又酸又痛,他冷着脸,一下子把毛巾扔到了床上,任由水滴滴到睡衣上,浸湿衣物,然后贴在身体上。
哪怕是在夏天,冰冷湿润的衣服贴着身体的滋味也不好受。
林深晦眉眼更加阴沉,黑白的水墨画一般的眼望向窗外,清澈瞳孔里,映出窗外重重鬼影。
真烦。
真吵。
长得真丑。
头痛。
冷。
所有人都有病。
包括那个笑起来好看的,傻逼。
林深晦随手摸了摸额头,被撞的那一块地方已经肿成了一个大包,只是轻微的触碰,都痛得要死。
他在心里诅咒了游冕无数次,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符纸。
他挑挑拣拣,从一大把形态各异的符纸中,挑出了一张格外扭曲的。
三天霉运符。
就是它了。
林深晦正打算把符烧了,门突然被敲响。
点火的手一顿,他不用开门,都知道站在门口的是谁。
他烦躁地皱眉,眼神深处的倦怠丝丝缕缕地渗出。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人还在慢慢地敲门。
林深晦披散着凌乱的长发,将门打开了一个小缝。
“有事?”
哪怕他的语气平静,但那一丝尚未隐藏完全的厌烦让人难以忽视。
比他高半个头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把手中的药膏抵在门缝上:“对不起,这是我受伤时常用的药,对付跌打损伤很有效,收下吧。”
少年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深色的瞳孔泛着微光,语气里的歉意多得要溢出来。
林深晦暗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垂眸看向门缝处的药膏。
拿小盒子装着,看样子是全新的,没有什么标记,和药店常卖的药不太一样。
不过想想也是,在临新高中读书的,大多是富家子弟,用药自然和普通药店的不一样。
林深晦心里暗暗啧了一声,再烦也不能和药过不去,毕竟他受伤的时候还挺多的。
他伸手接过药,刚打算关门,又被叫住。
游冕没有伸手挡门,语速飞快地说:“你有镜子吗?没有镜子的话,上药挺不方便的,我可以帮忙!”
林深晦关门的动作一顿。
好问题。
他确实没有镜子。
林深晦抬眼看他,转瞬便移开目光,道:“不用。”
说完他没有再等人回应,直接关上了门。
寝室的隔音不大好,林深晦听到门口的人停了好几分钟,才转身慢慢下楼。
他松了口气。
没有镜子上药确实不方便,但是被这样的一个人缠上,他以后会更不方便。
今天被那个绿眼睛侵入私人空间,已经很难受了,现在还要再加一个,他想想都要发疯。
真希望这些会呼吸的人形生物能够离他远一点。
林深晦放松身体,靠在了门板上,仰头轻轻闭上了眼。
小杂物间的窗户很小,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一轮被四四方方框住的月亮,月亮温和的光丝丝缕缕透过窗子,轻轻地照在他的脸上。
月光柔和了他的轮廓,却融合不了他睁眼时眸中的锋利。
林深晦冷冷地看着窗户,上面有一只趴在窗子上探头往里头看的鬼。
烦死了。
什么时候这些烦人的东西也能离他远一点。
他走到床边,随手拿出一张红色的仿佛被血浸染过的符纸,甩手直接扔向了窗户。
符纸轻飘飘的,此时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操纵着,直直飞向了窗边的鬼。
五官扭曲的鬼被符纸糊了一脸,尖叫着不知道飞到什么方向去了。
林深晦瞅了一眼剩下的符,微微皱眉。
感觉库存不太够。
高中傻逼人和傻逼鬼都太多了,他得进点货。
这么想着,他掏出手机,耐心地等着这部四五百块钱的老人机加载开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进货。”
他简洁明了。
电话那头干脆利落:“可,后天。”
挂断。
林深晦为这十分合他心意的社交方式而点头,慢悠悠地把床铺好,又打理了一些东西,此时已经将近12点了。
他停下一切动作,规规矩矩地上床,侧躺,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已经很晚了,真要到了12点,那些不是人的东西会更猖狂。
他没有涂药,额头的闷痛在提醒着他今天发生了些什么,心里的烦躁如潮水般涌上来,不管他再怎么闭紧眼睛,也忍不住想起那双绿色的眼睛,以及另一人笑着的模样。
诚然,青瑰很好看,但是有病。
游冕很好看,笑起来也让他有种很特殊的感觉,但有病。
今天碰上的鬼挺少,但是依然很吵。
都去死!
林深晦猛然睁开眼,寝室里一片昏暗,他只能听见自己因烦躁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痛。
额头太痛了。
林深晦痛得睡不着,爬起来从枕头边上摸出笔记本,抓着笔,在今天刚画的那张背影图上,画了个大叉,狠狠写道——有病!!!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看本子,就着一股怒气,直接翻开下一页凭感觉写字。
——有病有病有病,所有人都有病,尤其是那两个人,他们真的是有病!一个死不要脸的登堂入室,侵占我的私人空间,理由居然是可笑的想要跟另一个人竞争!另一个人也有病,谁家好人开门这么大力气!撞到人了,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送了药就没事了吗?!还笑,有什么好笑的,我有这么好笑吗?还是说他们真的有那么开心,有什么好开心的?
林深晦越写到后面脸色越冷,力气也越来越大,最后三个叹号,几乎要刺破纸面。
他面无表情地想,他一点都不开心,其他人凭什么这么开心?
寝室里一片安静,林深晦耳边,却是尖锐的凌乱的,带着深深怨气与不甘的鬼哭。
一声又一声,把安静的夜色搅得波涛汹涌。
这样的声音,很小的时候就萦绕在他的耳边,他的眼睛总是能看到某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残缺的魂魄,扭曲的厉鬼,以及空白茫然的魂体……
十多年,他不再向人说起这些鬼怪,渐渐保持沉默,但他从来没有习惯过这些东西的存在。
厌恶,烦躁,恶意,像是长满尖刺的藤蔓一样,死死地将他缠绕住,疼的勒住了他的脖颈,让他渐渐喘不上气,在暗沉沉的夜晚,这种窒息感尤其强烈。
林深晦低垂着头,长发挡住了他的脸,抓着笔记本的手渐渐收紧,将本子捏得皱起。
月亮不知何时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小小的窗户外再也没有任何光透进来。
午夜十二点,刚刚挂上牌子的311寝室,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林深晦坐在床边,眼底一片漆黑。
一夜未眠。
天光破晓之时,那些尖锐的哭声终于从他耳边消失。
林深晦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一眼从窗边照进来的光。
过了会儿,他垂眸看着被他捏了一晚上的笔记本。
本子上的字迹凌乱无比,透着主人内心的焦躁和厌烦。
林深晦隔了一晚上重新看,居然从字里发现了符咒的特定笔画。
“……”
他喃喃道:“真是疯了……”
不就是两个人吗?至于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
教室。
林深晦把笔记本放到了抽屉里,对着教室后面摆着的大镜子,看了看额头。
一晚上过去已经没有那么疼了,但是微微触碰依旧有痛感,撞到的地方微微鼓起,还泛着紫。
林深晦扫了两下刘海,他头发够长,稍微挡一下,旁人也看不出来什么。
临新私立高中每天早上都有跑操,在新修的室内体育场里。
林深晦趁着人少,慢慢悠悠地走向体育场。
这时候已经陆陆续续的有寄宿生赶到教室,走读生也往体育场走。
林深晦刚走出教室没几步,突然被人叫住。
“林深晦!”
那人嗓音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林深晦微微侧头,眼神往下瞟,第一眼看见了一双腿。
那双腿修长笔直,被包裹在深黑色的校裤里,动作间隐隐可以感受到那人腿部肌肉的发达,朝他走过来的步伐坚定有力,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自信。
他抬眼。
是游冕。
少年穿着临新私立高中的校服,黑白配色简约又有设计感,唇边自然带着一抹笑意,给人一种温和友好的观感。
林深晦一看到他,就感觉额头的肿包隐隐作痛,忍不住皱起眉头。
游冕的眼睛也往他额头上瞟,三两步走到他身边,道:“你上药了吗?额头的伤还疼吗?”
林深晦冷淡地收回目光,脚步不停地往体育场走去,没有回答。
游冕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沉默了一会,道:“你没涂药?”
“……”
游冕微微皱眉,神色担忧:“你还在生气吗?可是药不能不涂……”
林深晦低着头,长发挡住了他人的视线,也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游冕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响起,他却不大听得清他说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早已放在了其他东西上面。
——比如一直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幽魂。
赶去体育场的学生很多,有那么两三只幽魂扒拉在人的腿上蹦蹦跳跳,一下子换个人爬,一下子又在地上滚。
这种幽魂没有什么伤害性,一般是人死后留下的执念,有时物体的灵气太足,也会产生这种没有意识的灵体。
这是林深晦难得不讨厌的非人之物。
无聊的时候看着它们,可以解解闷,想转移注意力的时候,也可以看看它们,这样就可以屏蔽杂音。
两人一路走到了跑操的指定地点,这时候来的人还不多,大约是刚开学的缘故,许多人都不大熟,各自站在一边,没怎么交谈。
林深晦把目光从幽魂上收回来,刚好听到游冕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会儿要排跑操的位置了,我们站得近一点好吗?”
林深晦抬眼看他,嗓音冷冷的,如冬日寒霜:“我不用跑。”
游冕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也和青瑰一样打了报告?”
“差不多。”
林深晦被他缠得有点烦,想两三句把人打发走,但这人越聊越起劲。
“也行……不过你站在旁边的时候离跑道远一点,临新的……”
游冕还没说完,集合的哨声已经响起,他只能匆匆走到集合点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冲着他笑。
林深晦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目光却在他的背影上停留了许久,眼中含着困惑,以及一丝他自己的未曾察觉的专注,直到人群把游冕淹没,他才慢慢移开目光,低头看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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