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半小时，就要离开柏林了。
商毓凝侧身靠近窗户，温热鼻息瞬间让玻璃起了雾。她抽张湿巾擦了擦，擦出一片冰天雪地。
雪花随着凛冽的风扑上玻璃，嚓嚓，嚓嚓，混在过路乘客的脚步声里，她不由自主竖起耳朵——
散在冬天的声音仿佛被冰雪封冻似的，渐渐弱下去，直至万籁俱静。
可窗上人影没有消失，匆匆闪过的人越来越多。
她甚至在灰蒙蒙的雾面玻璃中，捕捉到一抹浮掠而过的熟悉侧影。
一夜失眠使她眼睛发涩，看眼前万物朦朦胧胧的，眼花认错了人，也不奇怪。
商毓凝戴上耳机，闭眼，听见故乡的召唤。
该回去了。
柏林不属于她。
飞机降落在西泠机场，闺蜜电话第一时间打来。耳机叮声提示已断开连接，乔诗浅的话暴露在冷空气中。
“我在西出口等你。”
“怎么不是你哥来接我？”
“我这奶狗狼狗应有尽有，请商大小姐高抬贵手，放我哥一马。”
电梯门开启，商毓凝推一下行李箱，轮子卡进门缝线推不动，只好将手机揣包里，双手把行李箱提进去。
门徐徐关上，电梯猛地抖动。
一只手卡住仅剩一条缝的门。
门缓缓打开，滚轮轱辘，亮黑行李箱溜进电梯，和她的杏白箱子碰了个头。
冷冽雪松香扑面而来，商毓凝呼吸一滞，抬头，撞入一双潋滟杏眸。
电光火石间，视线交汇，熟悉面容勾起回忆里无数个画面。
沾满雪碎的飘窗里形影痴缠，玫瑰夹道的栈桥上依依惜别，歌声回响的教学楼下相视一笑……一帧一帧，如同电影倒带回播。
主角从旧电影走出，覆着一身风尘，星灰羊毛大衣垂至膝盖，衣摆浮动间，长腿一迈走进电梯。
想过冤家路窄，万万没想到，这么窄。
商毓凝挪了下行李，给自己腾出相对安全的角落。
不远处还有人朝电梯来，他背对着可能没看见，直接按下关门键。
行李箱转动，他握住拉杆调整位置，在她身边站定，手搭着拉杆，手指自然下垂。
他的手很好看，莹白细长，骨节分明，指尖弧度恰到好处。
她曾见过这双手拿手术刀的样子，也曾深刻感受过这几根手指的长度，以及附赠的空虚或满足。
察觉她打量他的手，程澈垂眸，视线从她脸上扫过。
商毓凝心虚，鬼使神差举起手，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和他打招呼。
“嗨。”
他们并肩站着，电梯门像投影仪，实时放映双方一举一动。
程澈微阖着眼，瞧着门上倒影，唇角弯成讥讽的弧度。
捕捉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嫌恶，她马上收敛假笑，轻轻嗤声。
气氛更尴尬了。
将垂在脸侧的发丝钩到耳后，商毓凝别过头去，假装无事发生。
可他跟着转过头，两人猝不及防在镜中对视，眼底都闪过一丝局促。
“我们认识？”
程澈就站在她身后，说话时，热气拨开头顶的发，亲昵地揉她后脑勺。
指尖摩挲拉杆顶部的暗扣，商毓凝定了定神，坦然微笑：“放不下的人，才装不认识。”
“商毓凝。”
“知道了，我没有自作多情。”她转回去，望着镜中心力交瘁的自己，故作云淡风轻寒暄，“你去哪，出差还是旅游？”
“无可奉告。”
三句话，每句不超过五个字，和这种人没法聊。
电梯运作声在诡异的静谧中轰隆轰隆，他们没有再讲话。
看着数字变成“2”，商毓凝拖着行李箱蓄势待发。
门开，一鼓作气往外冲，突然有一股无形阻力把她往后扯。
回头看，腰带一端挂在程澈大衣，一同被他压在轿厢壁面。
白和灰缠缠绵绵扭成麻花，看似松散，实则难舍难分。
索性一刀剪开断干净，可又舍不得。
商毓凝抓住自己腰带用力一扯，程澈腰上的十字结立时散开，腰带垂落，衣襟敞开，场面一度尴尬。
寒光剜过她手心，程澈冷声讥诮，“身体很诚实。”
说完推着行李箱侧身过去，衣摆相互撩动，雪松香和玫瑰香交融，这令她蓦然想起，三年前那场柏林大雪。
最后一个轮子滚出电梯，程澈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人海中。
一转身，就是一万光年。
地面潮湿，天上仍飘着雨，淅淅沥沥，雨势不大。
乔诗浅的车停在马路对面限速牌下，约一百米。
商毓凝没翻到伞，准备给乔诗浅打电话。
刚解锁，手机震动关机。
“程总，行李给我，您用这把伞。”
循声望去，程澈接过助理递上的伞，向天举起轻轻一摁，雨花在伞面盛放。
“没带伞？我去接你。”说话时有意无意看向她，假如程澈没戴耳机的话，也许她会以为……
以为海豚伞情圣又对陌生女孩释放丘比特之箭。
哦，今天是玫瑰花情圣。
商毓凝巴望他助理手上两把喷绘红玫瑰的透明伞，余光扫过他三毛钱一斤的温柔表情，禁不住冷笑。
反正雨不大，距离不远，走过去不至于湿透，她这样自我安慰着，趁绿灯踏上斑马线。
抵达马路对面，隔着一帘冷雨远远回望，一辆接一辆车在他们中间流过。雨洗过的信号灯模糊湿冷，红光绿光在他身上扑朔，像发生故障的电视机，沙沙沙挣扎一会，逃不过黑屏的宿命。
通行车辆烦躁地鸣笛，她回过神，拉开车门坐进去。
毛毯劈头盖脸甩来，乔诗浅先揪着耳朵骂她一顿，才发动车子驶进主干道。
“在里面碰见绝色美人了，说话这么夹？”
商毓凝冷哼，“本小姐走得是高贵冷艳风，什么时候夹过？”
“那声嗨，我差点以为是你家那只夹子精。”
夹子精是她堂妹，四叔的女儿。
人尽皆知，定和商家有两位刁蛮大小姐，姊妹俩势如水火。
“这就要回去了，想好怎么应付了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血海深仇，你指望我和她相亲相爱？”
湿空气里弥漫火药味，乔诗浅绝口不提商家的事，拣些钱江近几年的风流趣事讲给她听。
比如商毓凝明恋过的竹马哥娶了女富婆，谢家独孙谈了个小十岁的精神病，以及他们乔家内部八卦——哥嫂离婚后，有普信男对她嫂子穷追不舍云云。
“还有，你高中喜欢过那男的，你记不记得？”
猜到她说的谁，商毓凝脸不红心不跳，瞎话张口就来。
“不记得，我喜欢过好几个男的。”
“你爱得死去活来那个，姓程的。”
“哦——程煜澄啊。”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不记得，欲盖弥彰过了头，显得她多么念念不忘。
“对，他现在改名叫程渣。”乔诗浅没察觉到她神色有异，自顾自地叭叭，“虽然那渣男眼瞎，但你不在这几年还挺像个人。”
“你还不知道吧？夹子精天天追人家屁股后面，嗲里嗲气哥哥叫，每次听见我都想剖开她喉咙看看，里面是不是插了针。”
“你竹马婚礼，夹子精捡到捧花，拿去跟她好哥哥表白，程渣不仅拒绝了她，还把她怼哭了。”
“哦？”商毓凝低头撕扯毛毯边缘的流苏。
“程渣说他喜欢漂亮的女人，夹子精就哭唧唧地问，被爱的前提是漂亮吗，你猜他怎么答？”
“怎么答？”
“程渣反问她——不然是丑吗？”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程渣把她从头到脚扫一遍，面无表情地杀人诛心，恶人自有恶人磨，简直太爽了！”
她配合乔诗浅笑两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答案。
高中那会，商毓凝问过程煜澄类似的问题。
他说他喜欢有情调的女生。
容貌不用太出挑，够看就行。
可她偏偏反着来，长得漂亮，但没有情调。
唱歌空有技巧没有感情，钢琴学过一点，水平远不够上台表演。
至于跳舞……不提也罢。
当时，班上女生见了她，第一反应往往是羡慕，然后嫉妒，久而久之变成厌恶。
一个女生，但凡被贴上“狐狸精”标签，都不需要做什么，其他女生自然而然会对她持有偏见。
男生对她的态度两极分化。大部分脸红心跳巴巴地争做护花使者，小部分自视清高，嘴上嚷嚷“我绝不会喜欢这种妖艳贱货”，实则每次看她的眼神都不干净。
程煜澄是例外，他就喜欢清纯白莲花。
等红灯空当，乔诗浅扒着她肩膀晃，“这渣男嘴怪毒的，你们不合适，结婚千万别选他。”
“放心，我又不是受虐狂。”商毓凝脑袋一歪，“而且，我是要成为你嫂子的人。”
*
家里办的接风宴，气氛算不上融洽。
大伯夫妇只做表面功夫，对商毓凝很是疏离。
三叔一家还不错，和她有说有笑，有点亲戚样。
大伯养女和四叔家的夹子精，一个借口工作忙，一个和朋友鬼混，都没露面。
“这两个女娃，越来越没规矩了。”
“爷爷别生气，她们不来我还乐得自在。”商毓凝扶爷爷上楼，“不说她们了，我给您准备了礼物，看看去。”
老人家活到这把年纪，稀世珍宝早看厌了，小叶紫檀香炉搁一边，转而聊起别的话题。
“凝凝，在德国有没有谈男朋友呀？”
商毓凝像只招财猫，举起小拳头卖萌，“您宝贝孙女貌美如花，追她的人从柏林排到慕尼黑，怎么可能不谈男朋友？但是，分了。”
“我记得你一直喜欢梁家小子，你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
“爷爷！人家结婚了还提他干嘛？再说我早就不喜欢他了。”她挽起爷爷的胳膊，“我这才刚回来，您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啊？”
“胡说，爷爷想让你早点定下人选，结婚可以晚点。再过几年，哪还有同龄人给你挑？”
“这月12号我们要办场慈善拍卖，你随便丢个东西去，假如拍到它的是个帅小伙，你就和他处处看，怎么样？”
“好，听爷爷的。”
又不是让她跟人结婚，这没什么可推辞的。再说，她完全可以暗箱操作。
小算盘刚打起来，爷爷就拐弯抹角试探，“你可以自己找好朋友，我不反对内定。”
“我**年没回来，哪有好朋友？”她托着下巴假惆怅，“如果爷爷可以给我推荐就好了，我提前打点关系。”
“诗浅她哥不错，稳重，可惜结过婚，傅家的会照顾人，爷爷看好他……”
老人家掰着手指头，把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点了个遍，商毓凝左耳进右耳出，一个没记住。
奔波一天，累了，脑子开始发懵。爷爷说一个人，她就点一下头。
“程家那个……我给忘了，叫什么来着？”
“程煜澄。”脱口而出，自己都没发觉叫他名字如此顺嘴。
“对，程煜澄，踏实上进，就是家庭关系太复杂……”
商毓凝付之一晒。
程家关系复杂，自己家，又好得到哪去？
夜深人静，月亮睡了，灯还亮着。
她在倒时差。
新换的寝具，散发出陌生气味。她翻身俯卧，脸埋进枕头，闷闷地吐气。
鼻子好像失灵了，闻什么都像雪松香。
复盘昨天和前夫哥的交锋，她懊悔自己没好好发挥。
Say Hi被无视，她应该高昂起下巴说：“哦，装不认识？你不会对我念念不忘吧？”
他讥笑她身体诚实，她应该贴上去，看他身体诚不诚实。
不对不对，商毓凝拍拍脸颊，否定这一做法。
以前的确是蹭一蹭就起反应，但今非昔比，万一不成功，多丢脸啊……
不能再想了！
塞上耳机，好半天没听见成功连接的提示音，她捧起手机检查。
小手一抖，手机啪一下砸脸上。
已配对的设备里，没有她的耳机。
也即是说，她在飞机上——全程连着别人的蓝牙！
下一本《假性亲密》
坦率热诚太阳花×慢热凉薄资本家
闺蜜乔诗浅兄嫂故事[猫爪]文案见专栏/章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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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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