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淮元的目光如有实质,灼热地烙着她的侧脸。
“什么身份都可以。”
——什么身份都可以?
高悦闻言,纤指微蜷,低垂的睫毛掩住眸中算计,唇边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并州人因白老将军的冤案,恨高氏入骨,恐怕不会留公主府的女侍。”
白淮元眸光一沉:“你看着我。”
她缓缓抬起眼,对上他深邃如墨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
她分辨不清,这是爱惜还是探究。
“我可以立誓,”白淮元声音渐沉,“有我一日,你在并州,安全无虞。”
立誓,安全无虞,要的就是这句话。
“我信你。”
她笑起来,面容在烛光下莹白如玉,
尾音轻扬,像钩子般将“信”字咬得意味深长。
“晴月……”
白淮元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抬手,修长的指节轻轻拨开她脸侧散落的发丝,指尖似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芙蓉面,带起一阵微微的颤栗。
“我可以娶你。”
他的语气平静,但这句话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直烫得她倒吸凉气。
高悦呼吸一滞,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说什么?娶我?
他明明知道我是高氏的女侍,他这是在试探什么?
“不行。”
她脱口而出的拒绝让空气骤然凝固。
白淮元的手顿在半空,眼底那抹微弱的光亮倏地暗了下去。
——她根本就不信他。
她的心里,只有她的承欢公主。
“白将军,我……”高悦张了张口,一时慌乱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怕我。”
他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丝自嘲。
高悦默然。
“你不是说……等我身上毒解了,就送我去雁门吗?”
是的,她怕他。
她对他,不过挟恩图报。
白淮元缓缓收手,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你不用害怕。”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方才的波动从未存在,
“我不会强人所难。”
——是他太心急了。
等承欢公主死了。
就好了。
他转身走到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目光落在虚空处。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初见晴月,他甚是狼狈。
满身血腥气蜷在琴室暗阁的阴影里,毒发的剧痛如烈火焚身,烧得他四肢百骸几欲碎裂。王琅的府兵一路追杀,刀伤叠箭伤,囚衣混着夜行衣,早被血浸透了。
他阖眼,满脑子皆是至亲惨死的模样。
——不如就死在这儿。
直至门扉轻响,烛光摇曳而入。
她踏进琴室,素白的裙裾拂过门槛,似一片雪落进血污里。
“是嫌解毒丸苦吗?”
“混着胡饼吃,会甜些。”
“人生不如意十常□□,活着,才会好起来。不是吗?”
——于他,哪还会有什么甜?
——至亲皆亡,能撑着他活下去的,唯有恨。
他未答,亦未动。
她亦不再劝,只退至琴案前,素手轻拨,一曲《广陵散》泠泠而起。
她的琴音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婉,反倒藏着隐忍的锋芒,却在每一个转折处透出几分安抚之意。
她渡了他。
他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硬骨头,此刻竟被几根琴弦驯服。
琴音再起时,他终是挪至暗阁门边。
烛火映亮她的侧脸,他瞧见了她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
而后,他颤抖着抓起药瓶。
——他想活着。
苦丸混着胡饼的麦香在舌尖化开。
他尝出甜意。
曲终,她背对着暗阁,絮絮低语了很久。
她说她厌极了洛阳,洛阳害死了她的母亲,亦害死了她的父亲。
她说她知道他是白家的人,白家是冤枉的。
她说大缙迟早会完蛋。
她说……
三更鸡鸣,她起身欲走。
他本该沉默。他终要回上都,不该节外生枝。
可就在她裙裾将隐于门边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开口:
“我叫元怀。”
这是他母亲为他取的鲜卑名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沙哑的声音配不上她,就像染血的夜行衣配不上这满室幽香。
她脚步一顿,只是轻轻颔首,便匆匆离去。
她救了他两次。
一次是用银针击退追兵,一次是用琴声予他新生。
白家族灭,他应该遁入黑暗。
他不该有感情,不该有私念,更不该——贪恋那一缕拉他出血污的月光。
后来无数个日夜,他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脊背。
梦里是白家满门的血,是王琅狞笑的脸,是他本该完成的复仇大业。
可每当晨曦微亮,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她递过来的那半块胡饼,是她指尖抚过琴弦的弧度,是她她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的微风。
她救了他,五年里,她无数次救了他。
截杀高悦,他不必来,可他还是来了。
他想着,或许能重逢。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她还活着……也好。
在涿郡驿站里,他在就想,明日追上和亲的队伍,他们会以何种面目再见。
仇敌?陌路人?还是……
他的心乱如麻。
他没想到,会在驿站里听见她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透过烛光,他发现她受了伤,中了毒。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该是柔婉的、清雅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虚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留在他身边。
他能护住她。
这个念头疯长,如野火燎原。
……
“嘎吱——”
凌宇推门而入。满脸焦灼,“淮元,急报!”
他本不想在这时候打扰,可军情如火,耽搁不得。
推门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屋内凝滞的气氛——淮元的失落,晴月的无措......
白淮元身形一顿,思绪被拉回。
他闭了闭眼,将那些念头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而后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莹白玉哨放在高悦身旁。
“你好好休息。青焰晚些时候会过来。若有事,吹哨即可。”
玉哨是并州的急令。
不等高悦回应,他便与凌宇疾步离去。
出了客栈,他们直奔云中郡的驿站。
夜很静,马蹄声清晰可见。
凉风扑面,他找回了几分清明。
客栈内,高悦拿过身旁的玉哨。
温润,触手生凉。
她垂眸,仍浸在白淮元那句“娶你”的余震之中,神思恍惚。
直至晴山推门而入,方唤回她的心神。
“阿月,怎么了?”
高悦下意识攥紧玉哨,摇了摇头。
“白淮元刚说,他想娶我。”
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晴山倒吸一口凉气:“阿月想嫁吗?”
高悦摇头。
“我不知道,他如今只当我是对他有恩的柔弱女子,心生爱怜。若他知道我是高氏,只怕剐了我都不解恨。”
说完,她的指尖蓦地收紧,玉哨暗纹硌入掌纹。
晴山叹了口气,“若没有白老将军的冤案,就好了。”
从代郡到并州这几日。晴山能够感受到白淮元待晴月,确是一片赤诚。
只可惜,白氏满门的血,太深太重。
“你说,他若是娶了高悦,他在上都,还能一呼百应吗?”高悦问。
“应当不能。”晴山答。
高悦望向窗外如钩新月,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挟恩图报,实在是是不得已而为之……”
灯火惶惶,引人愁思。
一晃神。她的思绪便回到离开洛阳皇城的前一天晚上。
她的十余名亲卫在暗室里静默如林,烛光闪烁,墙上泛着银红色的光斑。
“如遇危险,大家只需保全自己,”她身着常服,端坐高位,“洛阳庸弱,王琅虎视眈眈,父皇病危的消息瞒不了多久,一旦龙驭宾天,我必被围剿。乱世求生,我们的活路在北方。”
“和亲之路前途未卜,慕容俨未必会守诺。届时,红烟为信,活着到雁门,就是你们此行的任务。”
晴山突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砂石上:“公主,太过冒险。”
身后十余人也同时跪地。
“公主,不可。”
“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正因如此,你们活着,与我活着,同样重要。”
她起身,取出一枚玉符,递给跪在最前面的涿绛,“这是调动雁门兵马的凭证,收好。”
涿绛接过玉符,入手冰凉。
他认得这枚玉符——缙帝的物件,直属皇室,连王琅都不知其全貌。公主将此物交给他,意味着……
“殿下早就计划好了?”涿绛声音发紧。
她点头,“你先去雁门,调动兵士布防。我们先去定襄,若遇不测,便各自遁去找你。”
说完,她推开暗室的小门:“都去准备吧,明日便出发了。”
亲卫们依次退出,只有晴山留在原地。
待最后一人离开,暗室门关上,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肩膀微微垮下。
晴山担忧:“公主舍不得洛阳吗?”
“没有,“她轻笑,走回主座,疲惫地坐下,“父皇为匡正大缙,殚精竭虑,谁料到最后,仍是风雨飘摇……我讨厌洛阳。”
烛光下,她的表情格外忧伤,看得晴山心中一痛。
“公主,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
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高悦的思绪被拉回。
桌边的晴山猛地起身,抽出短剑,移到窗前。
“筝北落。”窗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晴山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风正扬。”
“用舍由时。”对方继续道。
“行藏在我。”晴山说完暗语,轻轻推开窗户。
一个黑影敏捷地翻窗而入,落地无声。
来人一身夜行劲装,面上蒙着黑巾,唯露出一双鹰目,寒芒如刃。
单膝点地,抱拳一礼。
“公主!”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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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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