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启宸科技这座精密运转的庞大机器里,悄然滑过了一个多月的刻度。何叙白已然褪去了初来乍到时那份过于鲜亮的新人气息,衬衫的领口依旧一丝不苟,但眼神深处,那份蓬勃的热情沉淀下来,融入了更为具体的专注与探索。他像一块投入深湖的石子,最初的涟漪过后,开始感受水流本身的温度、力量与暗涌的方向。他开始熟悉研发三部那特有的混合气息:新设备的塑料味、无数杯咖啡的焦香、键盘敲击汇成的白噪音、以及高强度思考时无声的电磁场。
午后的阳光,在接近四点的时候,终于绕过高耸的楼宇群,以一种倾斜而锐利的角度,刺破启宸大厦西侧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它不再是清晨那种带着水汽的温柔抚慰,而是淬炼成了一道道金灿灿的光柱,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霸道地侵入室内。
何叙白刚结束与项目组一位资深工程师的短暂讨论,正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微弱静电和墨粉气息的文档,从位于开放办公区深处的小会议室出来。他需要穿过一条相对宽阔的主过道,回到自己靠近窗边的工位。这条过道,是连接几个核心研发小组的动脉,平日里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像溪流中奔向各自方向的鱼。
此刻,或许是因为临近一个短暂的项目节点间隙,过道里难得的空旷。只有阳光,像液态的黄金,倾泻在光滑的环氧树脂地板上,形成一片耀眼的、流动的光池。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这道光瀑里清晰可见,上下翻飞,如同宇宙初生时无序的星尘。
就在这片过于明亮、几乎有些失真的光域边缘,何叙白看到了她。
她是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正处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光柱的边缘切割着她的轮廓,一侧是耀眼的金色,另一侧则沉入办公室恒常的冷白色顶灯所营造的、略显疏离的阴影里。她走得很慢,或者说,是一种极其轻盈的步态,仿佛脚下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某种无形的、柔软的介质。那份“轻盈”并非刻意,更像是一种内在气质的自然流露,一种与周遭急迫节奏格格不入的沉静。
何叙白的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半拍,并非刻意凝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道身影牵引。
她穿着一件质感柔软的浅烟灰色羊绒开衫,内搭是简洁的米白色丝质衬衫。下身是一条剪裁流畅的深藏青色九分裤,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踩着一双同样简洁的平底乐福鞋。没有多余的配饰,连腕表也是极细的银色表带,几乎隐没在袖口。她的身形清瘦,但并不显得单薄,线条流畅而挺拔,像一株在风中微微摇曳的修竹。
吸引何叙白的,并非多么惊心动魄的美艳——那是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氛围。她的头发是柔顺的深栗色,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一个低髻,几缕碎发自然地垂落在颈侧和耳畔,在逆光中形成毛茸茸的、温暖的轮廓光。她的侧脸线条很清晰,鼻梁秀挺,下颌的弧度流畅而干净。但她的表情是极其安静的,近乎一种专注的空白,眼神低垂,望着自己前方几步远的地面,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
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是几页打印稿和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型电路板模样的原型。她的手指细长,骨节并不突出,指尖修剪得圆润干净,稳稳地托着文件夹的边缘。那姿态,仿佛她托着的不是工作资料,而是一件需要小心呵护的艺术品。
光与影在她身上奇妙地共舞。阳光亲吻着她的半边肩膀、手臂、以及握着文件夹的手背,肌肤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能看到细微的血管脉络。而她的另一半身体,则完全浸没在冷调的阴影里,烟灰色开衫的颜色显得更深沉,侧脸的轮廓在阴影中更显立体和一种难以接近的清冷。这种强烈的光影对比,将她身上那份“安静”无限放大,仿佛她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隔绝了周围的喧嚣,只专注于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和手中的物件。
她没有注意到何叙白。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者仅仅是在享受这片刻无人打扰的行走。她的存在感很弱,却又奇异地很强——弱在于她没有发出任何引人注目的声响,没有张扬的姿态;强则在于,在那片被阳光主宰的喧嚣过道里,她像一片沉入水底的深色树叶,以一种安静的、内敛的方式,稳稳地占据了一方空间,不容忽视。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无声地缩短。何叙白能清晰地看到她被阳光勾勒的发丝边缘,看到她低垂眼睑下那排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他甚至能闻到一丝极其淡雅的、混合了干净皂感和一点点清冽雪松木调的气息,若有似无地穿透了办公室里常见的咖啡和电子产品的味道,像一缕清泉,无声无息地流淌过来。
他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没有加速,反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短暂地凝滞了一下。那不是一见钟情的剧烈悸动,更像是一种……被某种纯粹事物突然击中的怔忡。一种在精密计算、逻辑推演、高效运转的科技丛林里,猝不及防地遇见了一抹未经雕琢的、沉静自然的风景所带来的轻微失神。
他的目光克制地从她身上移开,落回自己手中的文档,仿佛只是为了确认自己还在正确的路径上行走。但他的脚步,却像踩在了棉花上,那份被阳光炙烤的地板传来的坚硬触感变得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调整了自己的行走路线,微微向旁边侧了侧身,不是为了刻意避让,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不愿惊扰那份宁静的姿态。
就在两人即将在过道中央那片最耀眼的光池边缘交汇时,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对面的来人。她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从地面抬起。
那一瞬间,何叙白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形状优美的杏眼,瞳仁的颜色很深,像沉静的墨玉,又像深秋的潭水。在强烈的顶光和侧逆光的共同作用下,那双眼睛没有立刻聚焦,带着一丝刚从思绪中抽离的、短暂的迷茫,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那迷茫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捕捉不到,随即恢复了沉静。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何叙白,没有探究,没有好奇,也没有任何社交性的示意,仅仅是一种确认前方无障碍物的纯粹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不足零点一秒,便自然地滑开,重新落回前方。
没有任何交流。没有微笑,没有点头,甚至连一丝因陌生同事相遇而应有的、最微小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片近乎空白的安静。
两人在光影交织的过道中央,擦肩而过。
何叙白能感觉到她经过时带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气流,以及那缕淡雅的雪松气息稍纵即逝。他继续向前走去,脚步恢复了正常的节奏,甚至没有回头。阳光依旧灼热地烤着他的后背。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巨大的曲面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如同沉默的星河,等待着他去解读和操控。他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清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桌面,发出轻微的“笃”声。
刚才那短暂的、不足十秒的相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小而迅速消散。工作立刻裹挟了他。一个编译器的报错信息弹了出来,需要他立刻排查;聊天软件里,同事发来了新的接口文档链接;项目进度表在另一个屏幕上闪烁着提醒更新的光标。
何叙白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眼前的代码行中。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清脆而连贯。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敲下几行指令的间隙,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画面碎片,毫无预兆地跳入了他的脑海——不是她完整的脸,也不是她清晰的身影。而是在那一片刺目的金色光瀑边缘,那道被光影分割的、纤细而沉静的侧影轮廓。是那几缕在逆光中仿佛自身在发光的、毛茸茸的深栗色碎发。是那双抬起时,带着一刹那迷茫水汽、旋即又沉静如深潭的墨玉般的眼睛。
这个画面碎片一闪而过,快得像一次短暂的视觉残留。它没有干扰他的思维,没有让他打错一个字符。它只是像一粒微尘,轻轻地落在了他意识深处某个极其安静的角落,没有激起任何波澜,甚至他自己都未曾刻意去捕捉。
他继续工作,眼神专注,眉头因思考而微蹙。办公室的背景音重新变得清晰:隔壁工位同事打电话的低语声、远处打印机有节奏的吞吐声、空调系统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
只是,当他偶尔因长时间注视屏幕而略感疲惫,将目光短暂投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天空时,那片过道里过于炽烈的金色阳光,似乎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光痕。那道光的形状,莫名地与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个安静身影的轮廓,有了一瞬间模糊的重叠。
他眨了眨眼,光痕消散,窗外依旧是钢筋水泥的丛林。他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温水流过喉咙,带走了那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妙的异样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那个在光影交界处,沉静行走、不惊起一粒尘埃的身影,那个名为“肖慕可”的存在(他后来才从工位铭牌上知晓这个名字),已经如同那道午后的光痕,悄然印刻在了他未曾设防的感知里。不是惊涛骇浪,而是静水深流,无声无息,却自有其存在的分量。这份初见的吸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细微,却在水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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